病态的夏天

一、

今年的这个夏天不同寻常,出奇的热。气象预报说最高气温三十八度,三十八度是发烧。就是说,这个夏天是病态的。

齐自新坐在街边的石凳上,两小时了,一动不动,像石凳的一部分。之前坐在那时,他头上还是浓密的树荫,但现在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太阳慢慢向西走,树荫慢慢向东走,他就慢慢地暴露在了太阳底下。

街对面有一家发廊,门口的音箱一整天都在放歌曲。齐自新数过,十七首,循环着放。这些歌曲大都是流行歌曲,节奏快、热情,和天气挺相配。但其中却有一首不是流行歌曲,是民歌《草原之夜》,在《小苹果》之后,在《最炫民族风》之前。齐自新闹不明白,店主为何会把这首民歌和流行歌曲编在一起放,这种安排隐含着一种突兀,一种格格不入,像一只洁白的绵羊误入了猪群。

在播放其他十六首歌时,齐自新就关闭了耳朵功能,只看路上的行人。他这几年养成了个习惯,只要一有时间,就坐在街旁,看路上的行人。他喜欢揣摩和猜测那些陌生人的人生。他知道每一个匆匆走过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虽然他无法真正了解他们的生活,但正是因为无法真正了解,才让他的这种猜测和揣摩更具有了意义。什么意义呢?齐自新自己也说不明白,反正就是一种令他愉悦的体验。也是,意义按词典上解释,是人对自然或社会事物的认识,是人给对象事物赋予的含义。这就够了,他要的就是这个。

播放《草原之夜》时,齐自新就收回目光,闭上眼睛,细听。每当乐曲响起,仿佛已经不再是夏天,不再是正午。阳光穿过他的眼睑,他满眼映出的是红色的、温暖的海洋。红色、温暖,但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凉爽,于是他更用力地闭紧了眼睛。这时,他眼前就呈现出了一片深蓝,是闪着繁星的草原之夜。空旷、苍凉。

被暴晒了将近一个钟头,齐自新似乎才感觉到阳光的热度。他把思绪从遥远的草原扯回来,有些恋恋不舍和意犹未尽,又抬手抹了抹脑门,汗水黏稠,似乎含着许多的油脂。他快被晒化了。

齐自新上大学时有个绰号。因为他总是习惯性地、不知不觉地陷入沉思,所以在同学们看来,他的样子就有些呆愣和迷糊,加上他是寝室中的老二,所以室友们就送他个绰号:二迷糊。对于这个绰号,他倒是觉得挺适合自己。二在北方有呆傻的意思,但在他想来,所谓的呆傻,不过是做事不符合大多数人的思路而已,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立场去讨好他人呢?所以二还应该是与众不同,是特立独行,是坚持自己,是随心而活。迷糊是糊涂的意思,他觉得也挺好,对待这个世界不必太过清醒,清醒是一种残忍,凡事看清看透都会失去美感,失去追求的乐趣。

齐自新站起身。可能是坐得太久,加之天气太热的缘故,他刚一直起身子,就感觉头有些晕,眼前似乎有一张黑色的帷幕慢慢地垂下来,并且有无数个金星在四处乱飞,像细小的烟花,更像飞舞的萤火虫,挺美。但挺美倒是挺美,他却担心自己会在这美里摔倒,所以他赶紧又坐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慢慢站起身。

二、

完事后,王雪莓光着身子,进卫生间冲洗去了。她有洁癖,事前事后都要一丝不苟地洗净身子。齐自新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四肢极力伸展,像平铺的一张纸,一张被弄皱了的,疲倦的纸。他身上密布着一层汗珠,细密的,像清晨粘在草叶上的微小露水。他不想动,只想这样一直躺着,躺到天荒地老都行。他感觉身体中的所有气力都没了,都被这个夏天和王雪莓榨走了。

王雪莓是齐自新的前妻。他们已经离婚有将近两年了。这期间,她有时会回来看看依旧单身的齐自新,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陪他上床睡一觉,然后带走女儿齐笑尘的抚养费。

王雪莓围着浴巾,从卫生间走出来,随手把一条干净的湿毛巾扔给床上的齐自新。

王雪莓说,擦一下身子吧,看你身上的汗,你越来越不行了,你是不是肾虚啊?

齐自新说,天气太热吧?漫不经心地擦了几下身子,然后把毛巾丢在床头柜上。又问,笑尘没说想我?你一会儿就该去幼儿园接她去了吧?

王雪莓说,没说想你,她也知道你是她爸爸,但对你的感情太淡漠,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咱俩离婚时她刚刚记事儿。王雪莓开始熟练地穿三角裤,戴胸罩,然后穿上了连衣裙。她在落地镜前侧着身子照了照自己的左边,又侧过身子照了照右边,才转过身来,正对着镜子,用一把大齿的梳子梳湿漉漉的长发。

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胖了?王雪莓问躺在床上一丝不挂的齐自新,同时把脸贴近镜片,用手去摸眼角上一道细不可见的皱纹。

下次回来记得把笑尘带来,我怕我们父女俩总不见面,会越来越生疏。齐自新没有回答王雪莓关于胖瘦的问题,在他看来,女人的胖瘦乃至外貌,对别人来说都不太重要,最在意的永远是她们自己。

王雪莓说,行,下次咱们去游乐园,这样也许她会对你有些好感。停了几秒,又说,对了,我听我同事说,她上星期天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吃饭了,你有女朋友了?人怎么样?不要光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找就找一个能容忍和接受你,能安下心来和你过日子的女人。

齐自新说,不是女朋友,她有丈夫,算是情人吧,彼此都空虚,互相利用,打发寂寞而已。说完歪着身子,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支烟,点着。王雪莓撇撇嘴,没再说什么,她和齐自新已经不再是夫妻了,她懒得过分关注他的私生活。

你不是也有男朋友了吗?只要对笑尘好,你们就结婚吧!齐自新吸了一口烟,烟在他的肺里存留了好几秒,才被吐出来。他本想吐出几个烟圈的,但没有成功,只是第一个勉强能看出些形状。他有些懊丧,伸手拂散那些烟雾,像在拂去恼人的昨天。

我结不结婚要你管,你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王雪莓走过去,拿下了齐自新手中的烟,摁死在烟灰缸里。又说,虽然他对我也很好,但我总觉得他不适合我,与其稀里糊涂草率地跟他结婚,还不如回来和你过呢,先这么处着吧,走一步说一步,我现在对婚姻也没什么期待了。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等死,什么都提不起我对生活的兴趣。这一刻她的眼中布满了荒凉的伤感。

王雪莓拿起包,说,好了,我走了,还要去接笑尘呢,冰箱里有我给你包的饺子,你最爱吃的三鲜馅的,一会儿你自己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