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约

一、

望着列车呼啸而去,她的心蓦地一颤,忽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奇怪念想—若一直不下车,和他一块儿去佳木斯多好!甚至,哪怕一起同行十年八载,也比一个人孤零零地来老家寻找童年乐趣好得多。

可是,当这个念头闪出之时,连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不过萍水相逢而已,为何念念不忘了呢?真是岂有此理!

一念至此,她忽然有些恼怒交加,赌气似的一阵疾走,匆匆走出车站大门,却又鬼使神差似的倏然止步,回头张望,心中居然又冒出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他会不会记错站点?会不会也在这儿下车?要不要等他一会儿?还是转回去看看?

然而,她仅仅犹豫片刻,坚强的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狂热的冲动,她从迷茫无措中很快清醒过来,依然按照既定计划,既不访亲,也不探友,孑然一身地回归故里。

她凝视着老家门前的大枣树,好像看到一个赤着双脚咬着辫梢的瘦小身影,正哧溜哧溜地从树根爬到树梢……

她抚摸着学校墙外的袅袅柳丝,听着墙内少男少女喧嚣震天的嬉笑声,正琢磨着要不要编织一个柳丝帽,一阵急促的铃声终止了所有的嘈杂……

她一口气爬上城东外依旧苍翠的低矮山丘,虽然没有找到当年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骄傲自豪,可心中的所有惆怅郁闷却被强劲的山风吹散许多……

她肆无忌惮地坐在城西边的涓涓溪流岸边,用依旧清澈的沧浪之水灌其秀发、濯其玉足……

几天下来,她几乎踏遍记忆中所有曾经去过的地方,几乎忘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片物是人非的故土,几乎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将要何往,几乎乐不思蜀地忘记了日月轮回,忘记时钟飞转,直到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蓦地在耳边炸响,她才如梦方醒地猛然想起—她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接到电话了。

因为离开省城之前,她买了部新手机又换了新号码,把原来的都留在了家里,让妈妈帮着应付,甚至还咬牙切齿地嘱咐妈妈,除非天塌地陷,千万别打扰她,更不要嘘寒问暖、唠唠叨叨,不然就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妈妈对她这种逃避现实的做法不大赞同,可疼女心切下,也不得不违心配合,成为她的电话接线员,告诉所有来电者说—她匆匆离家,忘了带手机。

甚至,直到校长打来电话,妈妈才从浑浑噩噩的溺爱中蓦地惊悟—她请了五天假,可离家已经七天了,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二、

尽管归心似箭,可高铁毕竟有始有终,使她直到日上三竿方才姗姗走进校门。

偌大的校园里一片寂静,使她不由长出口气,暗自庆幸—尽管又旷课又迟到,毕竟现在没人看见,多少减轻一些尴尬。

可是,她暗暗惭愧地刚刚跑到办公室门前,却见同事小赵忽地一下推门出来。

四目相对,小赵愕然一怔,旋即惊喜交加地招呼说:“哎呀,你可来了,快快快,去大会议室,都在那儿呢。老头子方才还问你来着。”

“问我?”她有些莫名其妙,一边跟着小赵匆匆前行,一边惴惴不安地暗自合计:就算旷课两天,大不了扣罚全勤,老头子为何专门过问呢?于是轻声追问说:“赵老师,校长问我什么?”

“问你的联系方式,问你有没有再次请假。”小赵头也不回地说,“你也真是的,米老师,怎么能把手机落家里呢?”

“唉!怪我太粗心,上了高铁才发现,也是着急得不得了呢。”一听没有大事,她松了口气,敷衍解释一声,急忙岔开话题,故作惊讶地追问说:“赵老师,不年不节的,开什么会呀?”

“嗐!”小赵不无牢骚地嬉笑说,“老头子聊发艺术狂,不知从哪里请来个教授,举办了这么个艺术讲座,说是要提升咱们的艺术素养。你说他是不是闲的?”

“嘿!”她也觉得好笑,却不愿背后论人,不置可否地嘿了一声,急忙又岔开话题,“教授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

“谁知哪里的,好像叫什么……噢对了,叫陆尧……”

“啊!”她大吃一惊,“路遥先生!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什么呀?”小赵不屑地说,“去世的那位是文学家,这个是美术家,啊不,老头子说他是个资深画家。”

“噢!”她似有所悟,随口又问,“你怎么不早点儿去?”

“嘿嘿,昨晚吃错东西了……”

三、

有位哲人说:有时候,世界很大,大到你看不到尽头,永远见不到你想见的人;还有时候,世界又小得出奇,几乎一转身就与你不想见的人擦肩而过。

她第一次阅读这段文字的时候,虽然对这位哲人敬佩得不得了,依然不无孩子气地提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有没有第三种甚至第四种情况呢?比如,永远见不到不想见的人,或者,一转身就见到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人?

虽然她一直没有询问过谁,自己也一直没有获得答案,但是现在,她忽然发现,世上居然还存在有第五种情况—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遇上一个说不上是想见还是不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