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杯,点点头,表示赞同亲家公的话。接着他慢慢地呷一口葡萄酒,然后将酒杯对住她的嘴唇,说,来,喝一小口,这是葡萄酒。
哦,爸爸,您干什么呢,怎么能给她喝酒呢?
女人近乎慌乱地推开酒杯,给她手里塞了一把带着花纹的勺子,她拿在手里,转动着,说,“将军”眉骨上的眼和勺子上的小眼差不多。
好了,宝贝,咱吃饭,咱不讲“将军”的故事了。
随了她吧,故事又不长,她在家里一直念叨着要给弟弟讲“将军”的故事。
他忍不住说。
哦,好可爱呀,她……胖女人说到一半,打住,双手相叠托着下巴,眯眼,摆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吃罢饭,他决定立刻回去。他牵着她走出屋门,在电梯口前,女人蹲下身,亲吻她的额头,说,宝贝,外面下雨了,妈妈就不下去了,妈妈刚坐完月子,不敢着凉。
她点点头,身子依着他的腿一侧。
记住妈妈的话哟,回去后要好好听姥爷的话,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妈妈会送你到学校,那个时候你就会有小伙伴一起玩耍。
妈妈——呃,她犹豫着,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讲的样子。空出的一只手摸索着探到女人的脸上。
妈妈在呢,妈妈在听你说呢。
妈妈,弟弟会不会喜欢听故事?
他会很喜欢的。
好了,咱下去吧。
下了电梯,在一楼大厅,她用雨靴的靴底蹭着楼道的地板,像是在玩滑冰。男人下来送二人到车旁。男人看了看天空,说,爸,路上慢点,一会儿估计还会下雨。
噢。
爸,要不明天回去吧。
不了,得早点回去,回去后还要饮牛,那边只是下了场小雨。他说着伸手与男人握手,眼睛盯着男人浓黑的眉毛。他这才突然发现,这是他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察眼前这个给他当了一年多女婿的男人。也不知为何,他心里顿时浮生一种近乎悲伤的情绪,于是他说,她还小,不懂事,下回就好了。
呃,爸,我知道。
起初二人都沉默着,等车辆驶出小镇,他突然说,把车玻璃摇下来吧,雨停了,空气会很凉爽。
姥爷,我讲得好不好?
很好。
我忘了讲“将军”离开的时候是清晨,谁都没发现它独自离开了。也忘了讲是你后来在南沟找到了它的头骨。
嗯,我应该把它的头骨放到坡地上。
为什么?
因为它是“将军”,它有自尊,那是它的自尊。
她沉默着,一会儿说,什么叫自尊?
自尊啊,就是说,很多动物都有自尊。等它们老了,都会找到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独自待着,慢慢地等死。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到山里拉石头,有一次在很陡的山崖上看到过一只岩羊,好几天它都一动不动,蜷缩着,我以为它死了,其实没有。还有野骆驼,尤其是布儿(种公驼)老了后,也会向有天狗的地方走去的。咱的“将军”也是,那会儿它已经很老了,眼睛也看不到什么了,它在南沟独自过了一个冬天,等到第二年春天,它才被天狗吃掉的——它不愿意被那个该死的羊倌戏弄,叫它天天吃醉马草,这就是它的自尊,每一条生命都有尊严。
他越说越激动,握方向盘的手不断战栗着,仿佛正全力地忍着某种难以控制的情绪的爆发。
它们不怕独自待在黑暗里。
她嘟哝道。
他看了看后视镜,发现她脸朝着窗户外面,几绺头发缠在她额头上,又滑落去,随风散飞着。
姥爷,你说弟弟好看吗?
嗯!
有多好看?
他很胖,比你小时候胖多了,手臂上有银镯子,和你小时候的一样,他的头发也和你的一样,稀稀疏疏的,还是浅黄色的。
弟弟的手也好看,手指头小小的、软软的,跟蝴蝶的肚子一样。
哦!
车辆突然放慢速度,然后从隔断处掉头,向小镇驶去。路面依旧是黑亮黑亮的,很远,凹凸状的野地上空卷成棉花状的云在徐徐飘浮,偏西的太阳从云层射下伞状光芒来。
姥爷,我们不回去了吗?
我忘了买油漆了,翠绿色的,还有粉红色的和淡蓝色的,还要买刷子、砂纸、小脸盆——其实大一点也没关系。
他舒口气,缓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