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说话的女人(3)

我想学会一种语言,斩断深沉、细腻、温和、绵长的乏味,无视冷漠、刻板、缺乏同情的指责,我想要通俗、轻浅、浮杂、夸张的自在。我想和女朋友们一起像男孩聊女孩那样聊男孩。我想在谈话中将他们的名字和某款游戏的名字随意穿插,想到游戏说游戏,想到男孩说男孩,他们的重要程度让他们不至于过久占据话题中心,与他们可并列的词汇还有很多,比如化妆、购物和八卦。我想将他们和任何一个流行男性偶像随意比较,并认为现实中的人和影像中的人应贯彻同一标准,过矮或过胖、有肚腩或没肌肉都是不自律的结果。如果他们离标准太远那就敬而远之,或退而求其次,取而用之用完即弃。我想在讨论他们的时候陈述事实,减少细节的沉溺,我想在评价他们的时候敢于简单粗暴武断,形容词不超过四个字,绝不在否定性话语后面加上“但是”来挽尊或补救。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我按照这个标准和我的室友们认真讨论了我的偶像对我提出的结婚提议。我奉献了一场生动演出,这场表演是对那个晚上我受冻又沉默的两个小时的报复性反弹。男性可以直截了当,女性在意更多细节。细节验证一段感情从热烈到消歇的过程,最后一根被擦亮的火柴燃起最末的微焰,放映混合着喜悦、渴望、希望和失望的全部影像。我惟妙惟肖复刻他当晚的语言、表情和动作,我极力将他塑造成一个可笑的自怨自艾的形象。我在他的语言中寻找漏洞冷酷攻击,直指他的自相矛盾、自私自大与自以为是,我以我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天然优势,预判他一个孤独终老的结局。我的室友们毫不犹豫参与了对他的讨伐,因为她们也目瞪口呆看到我这几年中最癫狂的时刻。我把我的偶像亲手钉在耻辱柱上,因为他即使觉得我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仍拒绝去想象一下我和他的未来可能的第一理由竟是,他的皮肤太干燥离开南方容易生湿疹。湿疹与爱情在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中都无法共存,然而它在一个理智男性的头脑,与我的美德一起纳入他为婚姻考量的无差别条件。那样冰冷的夜晚难道不应该唱起《多么冰凉的小手》:“多么冰凉的小手,让我把它来温暖/我美丽的姑娘,请你听我来表白/从今我热爱生活,你给予我希望/生命花朵因为你开放,爱情的歌高唱……”

我的第五个男朋友在两年后出现,他完全不爱说话,他领我走到了婚礼。为什么和他结婚?因为他让我想起我少年时走失的伙伴。当他们在球场,当他们在游戏,当他们用行动代替思考,当他们在充分生活的时候,我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跋涉。我想靠近那个我丢失的世界,那个从未属于我的另一个起点。善于行动的男性更容易成为强者,对于我后来的丈夫来说,尤其他的背景让他无须谨慎或巧妙使用语言为自己争取,应该说我知道他是我离开海市蜃楼的唯一可靠航船。

我们认识于一个平庸饭局,起先很难说注意到了彼此。我跟随有意关照我的实习单位主管向在场的高位者敬酒,其中一个漫不经心同我说:“你应该感谢你们主管,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不会记得住你。”这段话的大意是:其一,你敬酒了我不领情也没什么用,圈子没有这么好混进来;其二,你靠着谁抬举我们都知道。对于刚刚涉世的女性,这样的言语意味着什么他并非不知道,但他可以随心所欲说出来,因为我无足轻重。在讲这段话五分钟之前,他正在为自己在同行业工作的女儿向另一个比他更高位者争取机会。我与他的女儿差不多年纪,但无法让这些人理解我也是生为谁的女儿。我知道每个饭局都有生态,但不知道如此生猛。抑制一句话和找到一句话要花费的力气同样多,不过这功课我练习了多年从未生疏。我既懂得面不改色微笑,还懂得以最优雅的姿态小心举起酒瓶,以最科学的角度,为每位嘉宾再次斟上最合适高度的杯中酒。丈夫是在这时候看到我,一个男性如果想英雄救美,结局就会复杂一些,唯一明确的是,成为他的妻子会比较容易被记住。

结婚前,丈夫的母亲约我单独见面,告诉我这场婚礼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丈夫和父母说,如果他们不同意他和我结婚,他这辈子就不结婚了。我没有告诉过丈夫这次对话。丈夫给我买的第一件衣服是灰紫色羊绒半袖,配同色开衫,搭配的真丝窄身及膝裙再窄一寸我穿着都无法迈步,他眼中的我总比实际要更苗条一点。这种裙子但凡臀部有一点赘肉或者不雅的线条都会毕现,我有时会觉得他是在考验和试探我保持优美的能力,如那天在晚宴,他冷看我得体应对完毕才出手表现,第二轮敬酒起身领着我去敬完,再无人刁难。他领着穿这套衣裙的我回到家乡见他的父母和他父母的朋友们,众人在酒店聚餐。整个过程很完美,除在酒店门前等车时,我被一个粗心的司机撞倒在地,司机车速很慢,力道不重,那一幕丈夫恰好在低头看手机没有注意到,我迅速爬起来,更不敢上前和司机理论半句,直到晚上洗澡时,才发现四肢关节的瘀青。我终究没有和丈夫说起此事,更未去医院检查,怕予人麻烦,更怕看似不祥。我结婚前,父母还没有搬离旧居,那扇我十岁时新装的厕所门已经旧败,我站在依旧潮湿的卫生间,在镜前,捡起墙上的细小蜗牛,当它是我的珍贵挚友。蜗牛,蜗牛,你也不懂说话,你走过的痕迹就是你说过的话,“蜗牛缓慢蜗牛步,能登富士山”,我们都会到要去的地方。结婚前,哪怕妆容再精致,我都很怕丈夫的凝视,我总忍不住低头或者侧过脸避他的视线,我心里在说的话是:“不要那样看着我,像在打量一件货品,像在考虑我值不值得。”结婚后,丈夫给我买不同长度的珍珠项链、尺寸各异的丝巾、颜色清淡的花呢外套、成套的真丝睡裙睡袍,以及柔软的中跟单鞋、软底便鞋。我们搬到了一栋新的大楼,一楼宽敞的大堂里摆着绿植,住客中心有恒温泳池和有整面镜子的健身房。大楼的电梯里也有四面镜子,镜子里,我乌发如云,脸庞瘦削白皙,质地柔软的衣物贴住身体曲线考验每个细节。

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个男人总喜欢来学校找我,其实也并非为了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一个美人能带来一串美人。我后来当真带了一位给他认识,他却再也不来了。多年后他成了畅销书作家,出了本书叫《那些花儿》,我想,他大概后来遇到了他期待的一串美人。我的丈夫,可以带出来一串和他相似的男性:相貌体面,出身和教育背景优越,职业和婚姻选择稳健,俨然未来的社会中坚。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一类人。一类纯粹的,未被破坏,未被柔情、过分的同情心和近一百年来说得太多的平等观(难道平等不是早就存在甚至太多了?)破坏的男孩,是隐秘的兄弟会的成员。要隐藏天赋和能力,才能得到他的爱,他不喜欢复杂的对话和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