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上的蝴蝶(2)

“师父,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宝康说。

师父不动声色,像空山寂静的坐佛。

宝康又急了,冲动地说:“我要怎么做你才告诉我?要钱吗?”他又从兜里掏东西,这回是几张百元纸币,在师父面前甩:“我身上就这么多,全部给你!”

摩托车发出加油的声音,像凶猛动物的低吼。只听师父不由分说:“让开!”

宝康突然遭打脸,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立马扑通跪下,对着师父叩首,说:“师父,宝康错了。宝康不该冲师父发火,更不该早早离开师父。宝康今天方知自己学术不精,涵养差劲,愿重归师父门下,请师父赐教。”

摩托车声音慢慢变小,直至熄火。师父终于从车上下来,像骑兵下马。他立定,看着膝下跪趴的宝康,缄默了很久,说:“不必了。”

宝康抬头,仰望师父,圆润的眼睛透露着恳求和迷茫。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功夫在功夫之外。”师父像是叮嘱,“我临终之前,会来找你。到时,我们再见。”

宝康的眼里多了一丝希望、顿悟,他转过身,退后,给师父让路。

师父骑上摩托车,绝尘而去。宝康望着师父快速移动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山区起伏蜿蜒的道路上,像一只轻盈越过沟坎、没于丛林的麋鹿。

晃眼间,十年过去。

三十五岁的宝康慈眉善目。较之十年前,他成熟了许多,也平和了许多。鱼尾纹出现在了脸上,很整齐,一齐朝上,像清洁、平坦的路。头发也剪短了,像精心修剪过的草。皮肤没有了之前的嫩白,趋于结实、黧黑,像浸染过的棉布。而车却还是之前的那辆吉利,如今显得老旧,它和缓行驶在路上,像一艘古船航行在河上。驾驶车辆的宝康,沉着、庄严、虔诚和凝重,像朝拜的信徒。

昨夜,他梦见了师父。

师父乘着白云,从天而降。他飘然落在正做善事的宝康身后,默默看着他。宝康正在为一位孤寡老人洗澡更衣,细心温柔,如服侍自己的亲人。现实中的确有这么一位老人,被宝康善待着。七年前,老人三十来岁的儿子罹患癌症。弥留之际,儿子的乡亲请来了宝康,希望宝康作法施术,让临终者放下心结,安详离世。宝康见到老人奄奄一息的儿子,大睁双眼,无比留恋这人世间。张开的嘴巴抖抖颤颤,却说不出话,像堵塞的喇叭。而另一间屋子,躺着的便是瘫痪的老人,也被宝康注意到了。儿子将先于父亲作别人寰,这毫无疑问。那么,儿子的心结一目了然。看着眼前怀着孝心又满是抱憾的男儿,想着隔壁房间即将孤独无依的父亲,宝康在男儿的耳边,违心的话脱口而出:“你未了的事情,我来完成。”话音一落,只见信以为真的男儿呼吸着人生中最后一口气息,自然地闭合了嘴巴和眼睛。男儿安详离世,让宝康的声名大振,价码也再上一个台阶。但宝康并不舒心和快乐,他被自己那句伪善的话压迫和折磨着,时常做噩梦。梦里,老人的儿子手拿狼牙棒,锲而不舍地追赶他。他寝食难安,直到有一天,他再次走进瘫痪老人的家,兑现了自己对老人的儿子临终前说的话。他照顾老人六年多,朝夕侍奉,风雨无阻。昨夜,他就是在老人家里梦见的师父。他在伺候老人,感觉身后有一股暖流。寒夜里,他被暖流吸引,回过身去,看见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的师父伫立眼前。然后,他被惊醒,现实中,眼前并没有师父。想起十年前分别时师父最后说的话,他猛然警觉,预感师父大限已至。于是,他毫不迟疑,立刻动身去见师父。

那个并不遥远的上岭村,宝康已经足足有十二年没有去了。那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是宝康拜师学技、振翮高飞的地方。师父就在那里,因为师父的家在那里。更早的十五年前,二十岁的宝康高中毕业,从拉烈乡沿着刁江,再沿着与刁江交汇的红水河,来到位于红水河岸边的上岭村。他从传说中知道,上岭村有一位高人,或者说奇人,叫覃祥山,他拥有一种让人平静、安详去世的本事,无论何人以何种原因去世,他都能做到让人无憾而死、死而无憾,确切的外观标识或生理特征,便是逝者逝世时和逝世后眼嘴闭合、面容安详。这种冷门、神秘的本事,诱惑着高考失利后决定谋生路的宝康。他仿佛看到这种特别技能、特殊工作的永久性前景及垄断的可能性,于是前来拜师,请求覃祥山收他为徒。起初,覃祥山拒收宝康,理由是他从不收徒。宝康便在覃家附近搭个棚子,住在上岭村。每天,覃祥山出门他出门,覃祥山去哪儿他跟随去哪儿,像一条认定了主人的流浪狗。这样过了一年,也许是宝康的忠诚、可怜和执着感动了覃祥山,终于被覃祥山收为徒弟。宝康还能记得当初他住进师父家里,与师父的对话——

师父,你的师父是谁?

我没有师父。

那你的本事是从哪里来的?

心里面。

人人都有心,为什么独你有这种本事?

我的心里住着慈悲。

我不信。是人心都有慈悲。

你的慈悲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