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长篇小说)

黄家庄

两口子在北京东城的一个居民区里卖菜。

以前,这里是城外的一座村庄,村民大都姓黄,村庄的名字叫黄家庄。庄子不大,只住着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有一个自成一体的小院子。他们的院子不像皇城根儿那些规整讲究的四合院,连三合院都说不上,顶多算是搭了院墙的向阳小院。他们模仿住在四合院里的市民的生活,在院子里也栽枣树和石榴树。枣树也是“早”树,是说干啥事都要趁早。石榴树,他们看中的是“榴”字的谐音“留”,意思是把一切都要留住。秋来时,枣树上结满了红白相间的玛瑙样的小枣,隔着院墙都看得见。石榴树上结的石榴都是大肚子,个个像弥勒佛,一见就让人想乐。

北京人做饭都会摊煎饼。把和好的面糊倒在鏊子上或平底锅里,用木质的或竹子制成的刮子打圈儿一刮,把白色的面糊刮薄、刮圆,待面糊结成一个整体,徐徐冒着热气,颜色渐渐变深,啪地翻个个,再煎上一会儿,煎得正反两面都呈现出微黄的面花儿,一张煎饼就煎成了。在煎饼里卷上凉拌韭菜、绿豆芽和胡萝卜丝,又软又香又脆,那是相当好吃。在北京人看来,北京城的发展扩大跟摊煎饼差不多,摊一圈儿,又摊一圈儿,再摊一圈儿,就把北京城的摊子摊大了。

就是在“摊煎饼”的过程中,黄家庄被摊进“煎饼”中,成了大“煎饼”的一部分,一小部分。黄家庄离北土城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不远,步行的话,二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相比之下,黄家庄存在的历史比元大都还要久远一些,至少超过了千年。然而,也就是两三年时间,黄家庄的平房通通被拆掉了,在原地盖起了楼房。楼房一共是九栋,最高的有二十六层,最低的也有五层。那些居民楼多是中央国家机关出资兴建的,有煤炭、石油、化工、黄金、航天等多个行业。好嘛,住进楼里的那些人,不是高干,也是低干;不是大知,也是小知。一个两个、十个八个,都是来历不凡的样子。如此一来,黄家庄就彻底改变了农庄的性质,成了北京城众多居民小区中的其中之一。好在黄家庄并没有被人们像吃煎饼一样吃掉,黄家庄作为一个地名,并没有在北京的版图上消失,原名一字不少地保留了下来。在电子地图上,标有黄家庄的所在方位和具体地址。在北斗卫星导航系统中,只要一输入“黄家庄”三个字,出租车就会顺着导航系统所指引的方向,准确无误地把乘客送到小区楼前。还好黄家庄的原住民没有一去不返,他们在外面临时住了一段时间,又搬回来了。

按照家庭人口,他们有的分到了三套住房,有的分到了两套住房,最少的也分到了一套住房,真正做到了居者有其屋。他们不再是农民,摇身一变成了市民。他们的户口不再是农业户口,从此变成了非农业户口。在居民群里,他们一点都不自卑,似乎比那些五行六业的干部还牛,他们常常对那些后来者说:知道吗,知道吗?你们住的是我们的地儿。

尽管小区内的楼房建得比较密集,小区的物业管理公司和居民委员会还是千方百计挤出一些空地,建了停车场和健身场所,还建了两个被称为绿地小品的花园。一个花园搭有圆形的中心花坛,一年三季都有鲜花开放。另一个花园里搭了藤萝长廊,居民可以在廊下漫步、小憩。挑剔一点来看,黄家庄从此没有了菜园。在黄家庄还是农村的时候,家家都有菜园,想吃什么新鲜蔬菜,随时都可以去菜园里采摘。在他们的房屋被推土机推成废墟之后,他们曾到变成土堆的废墟那里看过。夏季一场大雨过后,土堆上竟迅速长出一些狗尾巴草、扫帚苗子和野苋菜。野苋菜也是菜,掺鸡蛋烙成菜盒子,味道也不错。他们都掐了野苋菜,带走了。小区里没有了菜园怎么办?人不吃菜行不行?恐怕不行。人天生是杂食动物,除了吃粮食、吃肉,还要吃菜。一天不吃菜,饮食就说不上均衡。

夫妻菜店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牛国亮和马长平在小区里开的夫妻菜店应运而生。白菜萝卜西红柿、辣椒黄瓜豆角子,一转眼,他们的菜店已开了十多年。牛国亮脖子上挂上了金链子,马长平的手指上套上了金戒指,双耳垂上戴上了金耳环,这都表明他们菜店的生意不错,夫妻俩已过上了闪闪发光的金质生活。按时下流行的称谓,牛国亮被人称为老板,马长平被人叫作老板娘。每天傍晚吃饭前,牛老板都要在菜店里喝上两杯小酒。菜店里放有一张折叠式的小饭桌,马长平把小饭桌拉开,将下酒菜摆在饭桌上,牛老板就坐在桌后的矮凳子上喝起来。马长平想炒菜很容易。菜店门口一侧放有一张他们捡来的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电磁炉,还有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和其他炊具。她取出菜,坐上锅,添上油,吱吱啦啦,一盘菜唾手可得。不过牛国亮喝酒一般不就什么热菜,一盘水煮花生米,一盘凉拌黄瓜,顶多再来一盘带脆骨的猪耳丝,足够。他不喝别的酒,只喝简称为“牛二”的牛栏山二锅头。他姓牛,“牛二”也姓牛,天天喝“牛二”,他觉得这是一种缘分。再说了,人在北京做生意,当然要喝北京生产的酒。他喝酒自己给自己定量,从来不喝大酒,每顿只喝两杯,一杯一两半,两杯三两,喝够三两就不喝了。他不怎么请人喝酒,每次喝酒都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样子。过年过节,或者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他会邀一下马长平,说:老婆,你也喝一点呗。马长平一律拒绝,滴酒不沾。马长平从来不喝酒的理由很简单,她说她是生就的赤红脸,脸本来就红,要喝了酒会更红,恐怕比鸡冠子还要红,那像什么样子。

这天,马长平给男人端上的下酒菜,除了三个凉菜,还有一个热菜,是鸡蛋炒辣椒。鸡蛋降辣椒,不管多辣的辣椒,打上鸡蛋一炒,就不太辣了。鸡蛋炒熟是黄的,辣椒炒熟还是绿的,黄绿相间,好看又好吃。牛国亮夸了一句北京人常挂在嘴边的带提手的粗话,说:今天多干了一盘儿。

一盘儿作为一种计量单位,不仅可以用来指一盘儿菜,还可以指别的什么。至于具体指的什么,牛国亮明白,马长平当然也明白。马长平的脸忽地红透,比喝了酒的人脸还要红,她说:不要脸,成天就知道干那事。

不干那事干什么!牛国亮已经把定量中的两杯酒干掉了一杯,酒色涌上来,他的脸红了,脖子和耳朵也红了。他又说:我早就说过,我一定要把你管够。

谁稀罕你管,我早就够了。

这时,一位戴变色眼镜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过来,要买一块姜。他说他夫人要做红烧肉,肉都切好了,才发现姜没有了。烧肉没有别的作料可以将就,缺了姜可将就不得。夫人让他赶快下楼来买一块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