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银亮的雨丝从高空飘落,融进江面腾起的乳白色的雾里,白墙黑瓦的房舍在粉色的花海里若隐若现。桥上爬满绿色的藤蔓,岸柳下横着一叶扁舟。一柄花伞从雨巷中缓缓飘来,女人的鞋跟叩响闪着水光的青石桥面,脚步被鸟的叫声打湿。
罗记米店的账先生杨百发抬起头来,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到正跨进门来的女人,忙起身恭敬道:“太太来啦!”
年轻伙计接过太太的雨伞,太太问杨百发:“杨伯,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杨百发搓着骨节突出的双手叹道:“听说东洋人很快就要打过来了,这兵荒马乱的,米价见天儿打着滚儿往上涨,还进不来货,买的人也少,生意不好做。老百姓日子难哪!”
太太说:“那还得劳烦杨伯让阿满陪着多到乡下去转转,再多进些米来。米价上能有微利就好,咱不能发国难财。”
杨百发说:“好,就听太太的吩咐。”
太太转身对米柜旁那个脸膛紫红、生着络腮胡子的精壮男人说:“阿满,你听到了吗?”
阿满回一声:“听到了,太太。”
二、
仕女图刚画了一半就响起了敲门声。罗太太离开画案:“谁?”
“我,阿满。”门外的人说。
罗太太开了门,见阿满立在门外,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
罗太太说:“进来说话吧。”
阿满下意识地往廊柱那边挪了挪身子,低头瞧着脚尖儿闷声说:“不,太太,我在这里就好。”
罗太太上下打量着阿满,眼里充满着柔情和疼爱:“在这里不要叫我‘太太,就叫我’清秋。”
“不,”阿满很执着,“在哪儿都应该叫您‘太太。”
罗太太说:“有什么事?”
阿满嗫嚅着说:“我来是想告诉您一声儿,我要走了。”
罗太太有些惊讶:“走?你要离开这儿?到哪儿去?”
阿满咬了一下嘴唇:“我要去当兵,这店眼看着是开不下去了,咱日子没法过啦!能杀几个算几个……”
“你真要离开?他走了……”
“老爷走啦?”
“走了有一段时日了。”
“老爷走了还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带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和新娶的那个戏子走了……”
“我们的事他知道啦?”
“你和菱角都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早些年我给菱角谋了个好人家,而这么多年你这个痴心人却连个家也没成。老爷是何等精明的人?他能猜不出个缘由?”
“都怪我,那次多喝了几杯……”
“错在我而不在你。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这儿了,我的心也早如死水……”
阿满转身时扔下一句话:“小姐,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三、
太太一大早就赶到了米店,米店里很冷清,只有账先生杨百发一个人锁着膀子瑟缩在柜台后守着门面。
“都走了?”
“都走啦……”
“阿满呢?”太太明知故问。
“走啦……一早乘的马六的船。”
有泪珠儿在太太的眼眶里打旋儿:“他做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沉吟半晌,太太对杨百发说:“杨老伯,近日寻个主儿把店铺卖了,把剩下的米出了,得的钱就留作您老的养老钱吧。我过些时候也想回我乡下的娘家住一阵子。”
杨百发泣不成声:“太太,不,闺女,我老朽何德何能值得让您为我这样……”
太太制止了他:“您老人家几十年为我罗家倾尽心血,又没有儿女,我不能让您老无所养。”
花伞飘上了石拱桥,女人的身影隐进江面摇摇升起的白雾里,粉色的花瓣忧伤地滑落,黄鹂的叫声把脚步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