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中队把蔡黑子勇救战友的先进事迹层层上报,中队长接蔡黑子出院时激动地对他说,祝贺你载誉归来,我们已向上级申请将你转为志愿兵。立功受奖一事,蔡黑子倒没怎么激动,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立功受奖,但听说能转为志愿兵,他激动得泪光闪闪。
但现在,蔡黑子怎么说复员就复员了呢?
蔡黑子平静了下来,像是宽慰自己,又像是宽慰我们,絮絮叨叨地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兵总是有年限的,你总不能当一辈子兵吧?那几天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带着我们一如既往地在伙房里忙忙活活,忙着伙房里的事,还惦记着猪舍和菜地,替了大李子的活,硬是放了大李子两天假。这些日子,大李子没休息过一天,夜里没少起来照料圈里的那几头肥猪。大李子是个实在人,没看出蔡黑子的情绪,高高兴兴地脱下围裙找老乡去了。
看着郁郁寡欢的蔡黑子,我心里的“梁子”突然就没了,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
离队的这一天,蔡黑子早早地起了床,整理行装。我也早早地起了床,亲手做早饭为他送行。我做了一碗我家乡风味的阳春面,还煮了两个荷包蛋。我去喊他吃饭时,见他正在库房里翻腾。我们早就知道他在库房里有个八宝箱——一个上了锁的旧手榴弹木箱,趁没人时他常去翻腾。我们猜测箱子里肯定有他收藏的宝贝,比如立功受奖证书、弹壳什么的。我们有个战友就喜欢收藏弹壳,手枪、步枪、冲锋枪弹壳,甚至还有航空机枪弹壳。箱子里也有可能是他对象的照片、情书、定情物什么的。他究竟藏了什么宝贝呢?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看,哪是什么宝贝,竟是几把退役了的菜刀。这几把菜刀都用油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蔡黑子拆开纸封后,一把把涂抹着黄油的菜刀闪着银灿灿的光芒。蔡黑子把刀一一举在眼前端详,那专注的目光,像是战士端详手中的钢枪,牧马人端详自己的马群,艺术家端详自己的作品。
这几把都是我用过的菜刀,没舍得扔掉。蔡黑子转过脸来对我说道。他的黑脸露出了不舍的神情,眼圈竟然也红了。我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下,心里猛地一颤。蔡黑子小心翼翼地将刀一把把包好,收进黄挎包,又塞进背包里。我会想部队的,会想念兄弟们的,这几把刀我留着作纪念。说着说着,他流下了泪水。见他流泪,我鼻子一酸,也流下了泪水。
离别的时候到了,中队长破例要来了大队部的吉普车,准备送蔡黑子去城里的长途汽车站乘车返乡。中队长没来告别,他不忍心与蔡黑子说再见。后来我才知道,中队长与蔡黑子是同一年的兵,两个人是乘坐同一辆“大解放”来的。为了能让蔡黑子留下来,中队长找了大队和支队首长,后来又去总队政治部找了老乡。老乡自掏腰包留中队长喝了一顿酒,又喊来在总队司政后机关里的几位老乡作陪。中队长豁出去了,对老乡们逐个敬礼并敬酒,回来就醉倒了。但是事情却没有出现转机。
没过多久,第二批复员名单出来了,大李子也在复员退伍之列。这让我有些吃惊,也使我意识到,我们已入伍三年,服完了兵役,也算是尽了一位公民应尽的义务。
大队部的司机是个跟我们关系不错的老兵,他告诉我们,那天他送蔡黑子去火车站,发现蔡黑子没有返乡,而是乘上了去南方的火车,他说他要去打工。他为什么没回家乡呢?哪怕先回家乡看看亲人再去南方打工也不迟啊。我们问道。老兵司机说,他那天是一路哭着进火车站,哭着登上火车的。他是个孤儿,当年是乡政府保送他入伍的。他在老家还谈过一个对象,不过也早就吹了。
听了这一番话,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想起那个每天早上带着我们磨刀的身影,我第一次在心里叫了蔡黑子一声:老班长。
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话一点不假。时隔不久,我被部队送到城里一家宾馆的餐饮部学习烹饪技能。炊事班的几位战友羡慕我,说我学成回来肯定能留在上级机关食堂里,即使不提干,也会转为志愿兵。我却一肚子不开心。与我同时练硬气功的那位战友被推荐进了总队教导大队,还有几位战友分别考进了武警指挥院校。这让我有了失落感,我觉得,自己就是学成回来也不过是名伙头军。
不过,也有开心的事。一天,我随宾馆采购车去农贸市场采购时遇见了大李子。大李子现在在附近的一家饭店里掌勺,也是来采购食材的。见我惊讶的样子,大李子一下笑出声来,他告诉我,说起来还得感谢老班长,都说严师出高徒,没有他对我的严格要求,我哪有这一手厨艺呢?没有这厨艺,哪能被这家饭店聘为大厨呢?我还是担心他不会磨刀,大李子爽朗地笑出声来,哪能呢!我跟班长学会了厨艺,当然也学会了磨刀,哪一个环节都没落下,背着你们我可没少下功夫。现在我都带徒弟了,我们店里二厨的磨刀功夫就是跟我学的。我现在磨起刀来和班长一样轻松自如,一样娴熟。听他提起班长,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班长的身影——侧着脑袋,眯着眼睛,双手握刀,双臂一伸一收地把刀放在磨刀石上不疾不徐地磨来磨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明白过来,班长每天不仅在磨刀,还在“磨人”,他要把我们一个个都“磨”成合格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