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人

刚刚完成了一场灵与肉的交融,柳娜身心放松。这是缺席了半年多的肌肤之亲。她瘫软地蜷在沙发上,枕着丈夫赵西宾的腿沉沉睡去。赵西宾仰靠在沙发背上,双眼微微眯起,手里把玩着一把铜钥匙。

柳娜丢在茶几上的银行卡里有两百多万,这是赵西宾从来没有奢望过的数字。离开学校后,赵西宾不断重复做一个梦。一间教室一样大的办公室里,有两排列队整齐的桌椅,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人。每个人都埋头在书堆里,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他知道他们是谁。他走进去,没有人抬头,他们不理会他。他继续往里走,在东北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空气凝固在他的背上、头上,他呼吸艰难。他想逃离,无奈腿脚麻木不听使唤,他努力动一下它们,千针齐扎般刺痛……

在疼痛的腿上他看见了柳娜安然沉睡的脸。赵西宾伸手理了一下垂在柳娜腮边的几根头发,她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他轻轻托住她的头,塞上抱枕,站起来抖抖麻木刺痛的腿。他庆幸自己已经摆脱了梦中那个令人窒息的场面。当然他也清楚,他还将以上百万的身价活在这些人的口舌中。

死里逃生回到家里的那一刻,赵西宾差点没把柳娜吓昏过去。后来,柳娜娇嗔地甩出了这张银行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人用这卡里的钱买了他的命,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脱口而出,当然要钱。

他是认真的。有了这笔钱,他们可以全款买下一套学区房,妞妞就可以接受本城最好的教育,柳娜也不用委屈在这三十来平米的屋里。他可以摆脱他想摆脱的一切。可是柳娜不愿意,半年的生离死别让她更懂得了他对她的意义。她一个伪单身女人带个孩子如何面对生活,面对社会?难道妞妞一辈子都不能知道自己有一个名亡实存的爸爸?他们父母那里又该如何交代?柳娜抛出的这一个个难题没能挡住赵西宾心中奔腾的洪水猛兽。柳娜扔下银行卡让他自己去花,他心里清楚,不管他决定怎么花都得经过柳娜的手。

赵西宾听着柳娜均匀的呼吸声,决定推演一下他价值上百万的余生。

他最先想到的是父母。他们远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去一趟水陆并用换乘数次才能抵达。他得给他们准备一笔安度晚年的经费。离家上大学那天,县里、乡里、学校的人挤满了他们家,他们给他和他的父母画出一条康庄大道。他忘不了父母黝黑的脸上的那道希望之光。后来他踩着父母的肩膀从穷窟窿里爬了出来,把窟窿里的父母又往深里踩了一个刻度。谈恋爱时,丈母娘的一句“没有婚房别谈结婚”的话,吓慌了父母。他们那么真诚地喜欢柳娜,每次见到她,或是提到她,母亲的眼里都会沁出泪水。他攒够首付时,父亲却躺倒了。电话里,他从母亲躲闪的话语中觉出家里有事。他请了假赶回家,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在灶前垂泪。见到突然降临的他,母亲双唇不停抖动,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后来,父亲的命保住了,婚房没了。这钱一直梗在父母心里。

他第二个想到的是女儿妞妞。出事前,妞妞像模像样地给他洗了脚,让他过了一个暖心的生日。妞妞让他在柳娜生日那天去接她,她要给妈妈准备一份特殊礼物。他爽约了。丈母娘说过,他赵西宾怎么长大的她不管,她的外孙女必须接受最好的教育。即使没有丈母娘这句话,赵西宾也会努力给妞妞创造最优质的教育机会,这是他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优良品质。他划出一笔教育基金。

一口酸水涌入口腔,他反复吞咽,它反复涌出。他只不过是想到了自己竟然把柳娜排在了第三位,身体就出现了这个奇怪的反应。他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去看过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现在,他要给她买一套不将就的大房子,丈母娘看到女儿住在大房子里对他的埋汰会少一些。

最后他给自己留了一小笔续命的钱——去远方某个小城,租个房子,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彻底摆脱被名利纠缠的内卷模式。

分配完最后一笔,赵西宾想起老子的一句话,“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想到余生他将是一个“无”,再没机会给柳娜增添任何与名利有关的东西,他的心情有些黯然。他把目光转移到指间的铜钥匙上,心情又明媚起来。那钥匙是一对,另一把在柳娜手上。第一次见过丈母娘后,柳娜带他去斑铜铸造体验馆,他们亲自打造了这一对钥匙,试图用它去开启他们的未来。

最近几个月柳娜一个猛子扎进工作中,忘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赵西宾回来后,她的身心放松下来,就想起住在父母那里的妞妞,要去把妞妞接回来。赵西宾出事后,她父母就把妞妞接走了,她将自己关在他们租来的家里独自疗伤。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出去做次家访会把自己做没了。两天后,她继续上班,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工作。赵西宾就爱她这种温柔里的坚韧。丈母娘不一样,是温柔里带着尖锐。若真像某些人说的,找媳妇先看丈母娘,赵西宾会稳稳错过柳娜这个好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