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声解释:“感冒了……”
张玲大吼:“感冒不会死人,你装啥可怜!”
我强压胸中的怒火,回她一句:“我死了你就清静了。”
我们又一次在小鱼惊慌的哭声中接上了火。
我心疼小鱼,主动退回卧室,反锁房门休战。张玲拍打着门咆哮:“咋又哑了?要死早点死,屁本事没有,别活在世上碍眼。”她咚咚咚地踢门。在巨大的响声里,窗帘像门外的小鱼,缩在角落抖个不停。嘭!哗啦啦——她扔来什么东西砸门。小鱼尖叫:“鱼,我的鱼!”听得出来,她把鱼缸砸了。鱼缸是我买给小鱼的,里面养了一大一小两条锦鲤,我时常带着小鱼给它们投食,对小鱼说:“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小鱼也是有姐姐的,小鱼和姐姐要像锦鲤姐妹一样亲密。”张玲对我教育小鱼的方式嗤之以鼻,说:“人对人的好是相互的,小鱼善良也不代表别人善良,别把我的孩子教得善恶不分。”然后,一把拽开小鱼,命令她背唐诗。小鱼说:“我喜欢看鱼,再看一分钟。”张玲说:“你不跟我作对不舒服?一秒钟都不行。”小鱼抿着嘴向我求援,见我不出声,她的眼睛逐渐变小变细,闭拢的瞬间,眼泪滚落下来。
说实话,以前再怎么吵,自杀只是气头上的一时冲动,心里过一过快意恩仇的瘾,然后低头认错。张玲则从不开口认错,顶多在她自认为有错之后,主动炒几盘我喜欢吃的家常菜摆上桌。我心里蓬勃生起的自杀念头,常常被家常菜弥漫的香味掩盖。我骨子里贱,不怪张玲瞧不起,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居然咒我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才会想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呢?我以为我们虽然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但对彼此还是心存善念的。我很希望她能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表达一下歉意。我在卧室听了很久,始终没听见炒菜的动静。看来,张玲咒我死,并非在气头上逞口舌之快,她是真的恨我,恨到想让我死的地步。绝望如同一股强劲的气流灌进我心里,把瘪下去的自杀念头撑得胀鼓鼓的。她巴不得我死,那我就死给她看。
决定将自杀付诸行动后,我澎湃的情绪反而平复下来。我站在床边,看墙上挂着的结婚照: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我穿白西装,张玲穿白纱裙,我们手牵手仰头闭眼,表情惬意而陶醉。结婚照是背着她爸妈照的,在油菜花地里拍完照片,换服装的时候她突然哭了,泪水涟涟地对我说:“以后,如果你对我不好,我怎么办?”我紧紧抱住她,说:“除非我死了,我就不对你好了。”“乌鸦嘴!”她笑得梨花带雨,“和你在一起时,空气像油菜花一样香甜。”不过数年时间,和我在一起的甜蜜已沦为盼我死去的期待。
我是在离婚第二年遇见张玲的,她不在乎我有婚史和孩子、不在乎我无房无车的勇敢打动了我。更重要的是,她跟我志趣相投,讨厌麻将,痛恨赌博,喜欢读点闲书,我们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交往没多久,我们开始谈婚论嫁,事情却在她爸妈那里卡壳了。她爸妈开了一家炒家常菜的小餐馆,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爸妈用挑选蔬菜的目光,上下左右反复观察我,然后炒了满满一桌家常菜,不停地往我碗里夹。“别拘束,就跟回自己家一样。”我和张玲商量,第二次去她家时挑明了我们的关系。我花一个月的工资买了礼物,特意挑在晚上客人稀少的时段去。说好让张玲提前告知,让她爸妈等我。我在路上还吧唧着嘴想,迎接我的又是一桌丰盛的家常菜。
出乎意料,我到的时候他们正要关门,刚拖过的地面泛着湿漉漉的水光,凳子全被搬上了餐桌,四脚朝天倒扣在桌面上。手里的礼物没人接,我想放到地上,但是我走到哪里,她妈妈的拖把就跟到哪里。她爸不看我,厉声说:“我和你妈怎么跟你说的?宁做头婚的狗,不做二婚的人,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没出嫁先当上后妈,我们丢不起这脸。”他们不听我说话,使劲往外推我,卷闸门带起一股冷风,贴着我的鼻尖呼啦一下合上,里面激烈的骂声和嘤嘤的哭泣声如同一阵阵潮水,将我推高又摔下来,推高又摔下来。我听见张玲声嘶力竭地哭喊:“我就爱他,就算在你们眼里他是一堆狗屎,我也要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
照片上的两个人看上去有些陌生,过去的场景像梦境一样虚幻。我收回目光,在心里比较着各种自杀的方式:上吊样子恐怖,跳楼场面惨烈,割腕过程痛苦——吃安眠药最好了,像睡熟了,不至于吓着我的小鱼。当然,如果大鱼有机会来看我,也可以给她留个安详的印象——妈妈不准她叫爸爸的人,其实并没有妈妈说得那么恐怖。
我翻出放在衣柜里的安眠药。父亲失眠严重,我托熟人从医院里弄了两瓶安眠药。没来得及送给父亲治病的药,成为我自杀的工具。冥冥中,上天似乎早已把一切安排好了。
去卫生间刮胡子,洗脸,梳头,对着镜子调整好表情后,我若无其事地来到客厅。鱼缸碎了一地,散发着鱼腥味的水渍在洁白的地板上勾勒出凌乱的图案,图案上粘着两条一动不动的锦鲤。张玲站在一堆凌乱的资料旁发呆,眼角的余光瞥见我,猛踢脚边的资料,顿时纸片纷飞。张玲的举动,吓走了小鱼眼里的欣喜。小鱼看看我,看看地上的锦鲤,又看了看张玲。
我朝小鱼招手:“来,爸爸抱抱你。”我紧闭双眼,锁住快要滚出眼眶的泪水,心里说:爸爸走了,你要自己长大。小鱼不知道我的心思,低声在我耳边说:“妈妈不准我救锦鲤,它们死得好可怜。”我扫干净玻璃碴,找来保鲜膜,将两条死去的锦鲤仔细地用保鲜膜包裹好,放进衣袋里。小鱼小声问我可不可以再养两条。我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捧起小鱼的脸定定地看着,说:“爸爸走……去埋锦鲤,你要好好的。”小鱼想跟我去埋锦鲤,问张玲准不准。张玲背对着我们,不说话,肩膀一耸一耸的,不吭声,像是在哭,吓得小鱼赶紧退到沙发上。我走到门边,磨磨蹭蹭地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慢慢解开完好的鞋带再重新系上。这个过程里,我希望张玲说点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一张一张捡回踢飞的资料,擦拭干净,整整齐齐码到茶几上。我刚跨出门,小鱼就飞扑过来抱住我,塞给我一张字条,并且对我说:“我给爸爸妈妈写的信,现在不准看,出门再看。妈妈的我一会儿给她。”
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我迫不及待地展开小鱼的信。皱巴巴的纸条上写了一行铅笔字:“爸爸妈妈,求你们别吵jia了,我hai怕你们吵jiao,我永远爱你们!”文字混搭拼音,相互间像闹过别扭,东倒西歪的,后面的拼音还写错了。看得出语文经常考满分的小鱼写得多着急,多惊慌,多无助。我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小鱼,我不死,架吵不完;我死了,就没人跟她吵了。
我对两瓶安眠药能不能干掉体重120斤的我毫无把握,听说白酒会加剧安眠药的作用,很多名人的猝然离世,都跟酒后服用安眠药有关。我买了两瓶53度的白酒,计划坐客车回老家,去母亲的坟墓旁,一瓶用来祭奠母亲,一瓶用来将药冲进胃里,迅速瓦解我可怜巴巴的人生。
在车站门口,我碰到了张玲的同事赵君。我俩都喜欢画画,在美协组织的采风活动中熟悉了。赵君在车站出口开了一间画廊,生意很好。我杂事缠身,没画出名堂,用张玲的话评价:那些画白送人揩屁股,人家都嫌硌人。
好久不见,赵君热情地邀我去画廊聊天。我说急着回老家给我爸送药。赵君问:“老人没跟你一起生活吗?”动不动吵架的家庭,哪有老人的容身之地。家丑不外扬,我从不在人前说家里的事,搪塞赵君说老人在城里住不惯。赵君感叹:“我爸妈也住乡下,为这事我经常跟老婆吵,前几天又大干了一场,我现在搬到画廊住了。”
赵君的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倾吐欲望,可一个即将自杀的人,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赵君说:“还是你和玲姐关系好,玲姐张口闭口老夸你。”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张玲在外人面前夸我,让我有些意外。
赵君若有所思地说:“玲姐咋不跟你一起回老家?”我避开赵君的目光,说:“她有事走不开。”赵君说:“是不是评职称的事?”我说:“评职称有什么事?”赵君说:“玲姐没告诉你啊,我们学校职称评定结果今天早上公布了,玲姐是最有资格评上的,但公布的评定名单里没有她。玲姐当场急哭了,说原本指望评上职称涨点工资,帮你完成一个多年没有完成的心愿,结果泡汤了,她觉得对不起你。玲姐对你太好了,怕你担心,都没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