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条锦鲤(3)

评职称是张玲最上心的事,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参加各种评比,找关系发论文,积攒下厚厚的一摞奖状和证书。今年年初,她一头扑在弄资料上,每天熬到深夜,对小鱼也像对家务一样不管不顾。我试探着劝她别太拼,她横眉瞪眼地说:“不拼谁养我?你吗?”我不敢答话,赶紧低头走开。

张玲今天异乎寻常的暴躁表现,原来是被评职称的事弄的,她宁愿跟同事诉苦,也不愿意对我提起一个字,上来就是一通咒骂,好像结果是我造成的。无论赵君怎么说她的好话,我都不信她对我还有一丝感情。猴子会互相梳理皮毛表达好感,狗会舔对方的脸传递温情,而我和她,像动物一样表达爱意的本能完全丧失了。

“你有啥心愿值得玲姐这么上心?”赵君问,“是不是也想开画廊?其实没啥意思,不过是跟老婆吵架时多个去处,不挣钱。”

“你猜对了。”赵君担忧的样子让我顿生鄙夷,故意吓唬他,“门店选在你旁边,沾沾你的人气,以后天天见面,今天就不聊了。”

我上车的时候,中巴里几乎坐满了人,他们像一群吃饱喝足的鸭子,嘎嘎大笑。我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开怀大笑。在他们的笑声里,我安静地想,不写遗书了,失败的人生,没啥要嘱托亲人的。掏出手机,准备写几句告别的话发在朋友圈里,算是对我的一生做一个了结。

手机里累积了一堆未读信息。第一条是催房贷的,房子贷款五十多万,月供三千,我死了,靠张玲一个人,她的工资还完房贷还剩一半,负担过重她的情绪肯定不好,没我挡在前面,遭殃的只能是小鱼……我赶忙在心里狠狠抽自己耳光,马上吃阴曹地府的饭了,还瞎操阳间的心。贱德性!

删掉房贷通知,接着往下翻。第二条是弟弟发的,问我咋不接电话,城管没收了他卖小吃的三轮车,让我帮他捞出来。弟弟一家人的生活全指着三轮车,我那点微乎其微的人脉,几乎全耗在捞他的三轮车上了。我没给弟弟回信息。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了。

最后一条是前妻发的。前妻的信息是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都跟钱有关,大鱼的生活费、学费、钢琴费、补课费……统统非我莫属。前妻说过,你不出力,必须出钱。我给不了大鱼完整的家,所以从不在钱上跟前妻计较,一笔又一笔地转账。数目不起眼的,偶尔从张玲手里拿一点;大项的,只好瞒着张玲拆东墙的砖,补西墙的豁口,欠下一屁股外债。前妻对我的付出视而不见,我巴巴地想见大鱼,她却不给我大鱼的联系方式。我想让两个孩子一起吃吃饭、逛逛街,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她冷冷地说,有本事带去就别送回来。我确实没本事把大鱼带在身边,乱糟糟的生活,再加上大鱼,我不敢想象那将会是什么样子。

前妻在大鱼面前隐瞒了她赌博欠高利贷的事实,把我跟她的离婚归结为我出轨所致,努力将我塑造成抛妻弃女的大流氓形象。她以大鱼的名义向我下达的每一道命令,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此刻,我真想告诉前妻,你的快乐马上要终结了。十分遗憾的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大鱼了,不知道她长成了什么模样,会不会想起我来?会不会暗地里叫我一声爸爸?

点开信息,前妻破天荒没提钱,只说后天是农历三月二十八,可能忙着打麻将,逗号后面没有别的内容。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农历三月二十八是大鱼的生日,按惯例,我必须买单。要钱的命令,应该正朝着我的方向飞速砸来。我第一次如此迫切地等待着前妻的信息,我想在临死之前,痛痛快快地回她一段意为拒不执行的文字,圆我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梦。

下午三点半,我顺利到达母亲的墓地。看上去,坟墓比先前更矮更平了,当作墓碑的原生石块突兀地立着,斜射过来的阳光,拉长了石块的影子。一头体格壮硕的白毛母猪,摇头晃脑地拱开坟上潮湿的泥土,舒展四肢躺下,给七八只哼哼唧唧的猪仔喂奶。一条野狗不慌不忙地跑来,伸出的舌头像系着的一根领带,嗅嗅母亲的墓碑,抬起后腿就往上撒尿,呼呼的喘息声仿佛在嘲笑我。我捡起石头,猛地砸过去,正中野狗脊背。它收住尿,塌了腰,尖叫着往树林里跑。母猪闻声支起前半截身体察看动静,见与它无关,又哼哼着躺回去。我举起另一块更大的石头,使劲砸到母猪身上,它一下弹起来,招呼猪仔快跑,两排乳汁充盈的奶头左右晃荡,跑得踉踉跄跄。

我折来树枝当扫帚,扫干净墓地里成堆的猪屎牛粪,把被母猪拱塌的土重新垒回去。我拧开一瓶酒祭奠母亲。“妈,我回来了,这一来,就永远和你在一起了。”母亲的坟墓旁预留了安葬父亲的位置,按老家的习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吉利,我不能死在属于父亲的位置上。就死在他们中间吧,像小时候一样,一手牵父亲,一手牵母亲,躺在他们中间安然睡去。

我依偎着母亲的坟躺下。天上的云一动不动,风安静地停在树梢,几只叽叽喳喳的喜鹊,此刻正闭紧喙,歪着头看我。我倒出安眠药,阳光下,洁白的药片如同饱满的子弹,十分刺眼。我算好了,两瓶安眠药一共二百粒,一口白酒咽十粒安眠药,分二十次吃完,等待死神从天而降。我启开一瓶酒,刺鼻的酒味张牙舞爪四处乱扑,似乎在寻找同伙,要合力将我拿下。

再看小鱼最后一眼吧。点开手机,找到小鱼的照片,她的眼睛亮亮地审视着我,鄙视的眼神如同太阳的光芒,铺天盖地而来。我赶忙切换到信息页面,遗憾的是,前妻的命令似乎迷失了方向,迟迟没有降临。不能再犹豫了,给父亲打个电话,然后马上开始行动。电话接通,父亲在那头叫我的小名,我一下哽住了。

听不见回应,父亲自言自语地说:“咋不说话,是不是又吵架了?”每次跟张玲吵完架,心里的憋屈找不到人倾吐,我就会给父亲打电话闲聊散心,但从未向父亲吐露过半点我跟张玲的事,父亲也没说过什么,我以为他根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