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浪平稳,一浪一浪逐波远方,一浪一浪又拍回岸上。
雨燕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静静地躺在海上,只有脸部露出海面。她四肢稍稍划动,就能游回原来的生活。她没有动。为了这个夙愿,她准备了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长时间。
终于如愿以偿了。她微笑着,对心说。
如果不出意外,在海流和潮汐的推动下,出三亚湾,一直向南,漂过西沙群岛、南沙群岛,就能到达曾母暗沙。当然,这个过程有些漫长,或许两个月,或许半年,反正比雨燕飞行的速度要慢得多。中途被鲨鱼吃掉,被远洋巨轮撞得粉身碎骨,都是分秒间的事。只是那个时候早已被淹死,无知无觉,不痛不痒。这样最好,有什么比死在去往理想国的路上更让人欣慰呢?
几只海鸥俯冲而来,嘎嘎地叫个不停。她本能地睁开眼睛,扬了一下脖颈,就看见了硕大矫健的海鸥,个个扇动翅膀,在她头顶上映出暮色的剪影。慌乱中,她手脚并用,游了起来。尽管穿着豆绿色绣花真丝衣裤,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水草在脚踝滑过,小鱼在两腿间穿行。常识告诉她,离岸边并不遥远。见她游动,海鸥像中了蛊一样,盘旋一阵,渐飞渐远。星星可真繁密啊,只有空气洁净的夜晚才能见到如此浩瀚的星空。看来,选择三亚是对的。
不由自主地,她望了一眼海滩,三堆火纸还在燃烧,明黄金红,温暖耀眼。火是下海前点燃的,已经很长时间了,怎么还那样旺盛呢?
公公婆婆去世以后,每年除夕,要么是下午,要么是傍晚,祭祖烧纸的时候她就点燃两堆火,一堆烧给娘家,一堆烧给婆家。在此之前,用小石子在三岔路口画十几个圈,画完以后,伸出右手食指,一个一个指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大爸、大妈、姐夫。有时候会点错,少画一两个圈多画一两个圈也是有的,有时候伤感,有时候平静。
张社教每次只烧一堆纸,并说,我们家团结。
女儿上大学后的第一个除夕,一家三口到三岔路口烧纸。张社教画一个圈,她画一个圈,两个人低头往火上加纸,不时地眯一下眼睛,或偏一偏头,避免烟尘刺眼。女儿在两堆火纸间窜来窜去,一会儿给这堆火添加几张纸,一会儿用树枝拨拉几下那堆火,让火纸燃烧得更彻底。火苗旺,祖宗收到的纸钱就多。一阵风起,两堆火烧到了一起,呼呼啦啦,明艳热烈,纸灰夹杂着枯枝败叶,在空中缠绵纠结。她站起来,仰头观望,生命就是这样延续的吗?多年以后,谁会为她点燃火纸,送她去远方呢?就在这个时候,张社教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痰,不偏不斜,吐在她的纸堆旁。她愣了一下,脸和脖子迅速鼓胀,脚后跟在原地转动,一簇车前子瞬间变成泥土。她伸了伸脖子,屏住呼吸,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女儿跟来的时候,她的眼角已经干爽。女儿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陪她走过整条结霜的小路。
从此,她再没有与张社教一起烧过纸,不管除夕还是清明。开始几年还在那个三岔路口,后来被森林警察赶过一次,就起得很早,找个僻静的地方,偷偷点燃。有时候风把灰烬一缕一缕吹走,地上只剩两个空空的圆圈,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
再后来,到了省城,和老朱在一起了,烧纸也是一个人。天黑以后,人们用粉笔在地上画圈,有的圈画得圆,有的圈画成了椭圆,有的圈并不闭合。有人告诉她,祖宗埋在南边,口子就朝南开;反之,则朝北开。渐渐地,她也学着,画圈的时候留个口子,朝南开。老家在省城以南,隔着两座大山,高速公路八成以上是隧道桥涵,一天能打一个来回。老家没人搭理她,不过,烧两份纸的习惯倒是延续了下来。
而今天,她打破惯例,燃起三堆火纸,连同打火机和塑料袋一并扔进火里。毕竟要离开人世了嘛,最后一次孝敬父母和亲人。但她不明确,第三堆是烧给张社教和老朱的,还是烧给自己的。哦,他们应该都还活着,但终将和她一样,也会去往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