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湖

这一天的夜像是从黑壳楠烧黑的伤口那里来。一个带枪的男人穿过夜色,进了牛庄。进村的路像一段埋伏好的睡眠,每一张门都感到路在通向它。没有狗叫,门后面的夜像沉默的铁。敲门声在泽三爷家的后墙响起,再度响起时到了牛道坤那里。牛道坤的家只有一张门可敲,搭在一边的猪圈是一面布做的门帘。几条人影移过来时,门帘像旗子一样飘起。谁的食指和中指在门上头响起,正在行进的鼻息蓦地一惊。牛道坤披衣出门,门外边不时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女人跟着穿衣出门,一个没穿衣的男孩擦着眼睛站到门口。

牛道坤跟着一个带枪的男人一起出了村。王村一样没有狗叫,两个人从屋后的竹林径直下到哈巴的门口。隔着门听到鼾响,敲门没能把鼾声敲断。牛道坤一弯腰,把门从门轴那儿端了下来。门没了,鼾声照旧。带枪的人划了一根洋火,洋火找到灯,最后停在灯芯上。一个大胖子像一只摔死的泥蛙仰在床上,鼾声围着挺起的肚子在转。摇醒之后,这家伙费了半天才弄清楚进来的是牛道坤。牛道坤叫他走,他问做什么。牛道坤说你这副身板,除了拿去堵枪子,还能做什么?他说好。

三个人穿过林子,穿过茅草,穿过稻田和红薯地,等到天从背后亮起来时,他们到了九马咀。水退到远处,湖草追着湖水一直往前长。不管下雨下雪,它们只能在这时候长。它们得赶在水淹过来之前完成这一轮生长。三个人踏着湖草往前走,一只船停在草没来得及长起来的泥滩上。

竹篙来到牛道坤手上,牛道坤一下回到水上的日子。手臂随着竹篙低下去,泥滩在船底滑动起来。立在船舱里的两个人兀地停顿了一下,入水的船随即牵起一簇浑水,一下一下往前蹿。

船到湖洲边,芦苇代替水在高处簸着风。空心的芦苇足够柔软,涨水时,水牵着它们由北往南游。水退了,冬季风吹过来,它们又掉转身子往南跑。其实它们哪里也没去,去的只是风和水,它们一直在它们的根上。一千条叶子一千道风,拌上密匝匝的鸟叫和虫鸣。

他们把船拖上湖洲,藏进齐腰深的湖草里。牛道坤在前,身板宽的留最后,三个人分开芦苇往里走。芦苇叶子一阵厮磨,在他们上头裂出一条缝,到哈巴那里时裂到极限,好些芦苇因此折瘪了身子。天沿着那条缝隙听下来,它会听到,中间那个呼吸得有些急促,后面那个却是笨重。芦苇过去是一片藜蒿和红蓼,再过去又是芦苇。一块苇塘,水看起来很深。苇塘那边,牛道坤一眼看到那块布。

一朵蘑菇一样从天上飘下来的云,到地上就成了一块布。难怪好多云像棉花,有了棉花就可以织成布。听带枪的人说,那个人不是住在天上,是住在地的那一边。他还告诉他,东洋人从海那边来。牛道坤没去过海边,可他放过木排,知道过了汉口再往下,最后就是海。至于地那边,他爹他娘应该清楚,窑匠和三哑巴想来也知道了,眼前这家伙他怎么知道?明明从天上来,他却说人家从地那边来。牛道坤有些不喜欢这家伙。瞧他的样子,好像一个人腰上头挂了一坨铁,怎么说都是对的。

那天天上有大鸟在飞。邵老爹吓软了脚,牛道坤代替他在湖滩上放牛。天上的东西,它要飞你不能叫它不飞。只要东洋人没到地头上来,地就还是他们的,牛还得吃草,人还得在地上走。没错,有时候大鸟会往地上掉。它要往地上掉,你没法叫它不掉。只求老天不要让它们往庄子里掉,田里地里,住人住祖宗的地方都不要掉。当然也不要往他和他的牛这里掉。

它真的在往下掉!说一声掉就一头往下栽,屁股竖起来朝着天,又是放屁又是冒烟还冒火。吃草的牛抬起头往上看,连嘴里的草都忘了嚼。眼睁睁看着它一头栽进湖里,湖水湖泥一齐往上蹿。真奇怪,好一阵他光知道岸和湖在震,却没有听到声音。直到那么多泥水从上头摔下来,巨大的声响才跟着浪一起奔过来。他看到浪翻起的铁皮和鱼,油污,泡沫和泥。火不见了,水在冒着烟。水又慌又乱,一会儿簇到一起像是要往上堆,随即又四散逃奔。愣在湖滩上的牛,突然放开四蹄跑起来。

牛道坤没去管那些牛,也没有再看湖里的水。他抬着头,脖子和身子都僵住了——天啊,人一生要看下好多东西!他看过被风抽打着往前跑的云,看过堆在天上的棉花垛,这一次他看到一朵蘑菇在天上飞。蘑菇带着茎和根,它越来越大了。湖和草滩慢慢转动起来,牛打开四蹄在飞,世界经由他的双眼系到一朵蘑菇上。谁想到蘑菇会摔到地上来!到地上才知道,蘑菇的根上头是一个人。怎么看都是一个人。可人怎么会从天上来,怎么驾着蘑菇在上头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