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母暗沙(3)

3、

雨燕没有因为老朱的离去而中断染发,她想保持良好状态,确保实现理想的时候,心中不会太愧疚。

再去染发时,她让理发师用尖而细的梳子把,将刚涂抹过染发膏的头发挑蓬松,这样,头皮粘到的染发膏就少一些,疼痛感就稍弱。染一次发,管不到一个月,半个月以后,发际线就会再次变白。一次,在电梯里,一个少女盯着她额头看,原本闭合的嘴唇,瞬间张成了圆。她羞臊得赶紧出了电梯,站了一会儿,才进入人行通道。她买了各式各样的帽子,冬天有呢质八角帽、贝雷帽,夏天有宽檐帽、窄檐帽、草编帽、布质帽,不冷不热的春秋两季,有棒球帽。还买了黑色和茶色两副眼镜。她忌讳戴毫无质感的毛线帽和长长的围巾。毛线帽子将头型暴露无遗,纯粹一个老太婆;艳丽又宽松的长围巾,自由散漫地吊在胸前,如同挂了一串猪大肠,艳俗,低廉。菜市场的女主和低端小区的广场舞大妈,才热衷于这种打扮。空姐和名牌店的女店员,也是用围巾的,但那是配饰,素雅,精致,画龙点睛。通过观察她发现,穷人做事喜欢夸张,吃饭狼吞虎咽,打工必扛铺盖卷,房间垃圾成山;有钱人吃饭慢条斯理,无论走多远,他们只带一个笔记本电脑。

她不愿和小区的人来往,也是这个原因吧。她还有一个女儿淘汰的LV手提包,有老朱送的一瓶香奈儿香水。

一次她正洗豆腐,忽然停水。物业电话总占线,老朱又不在家,想问问对面邻居,可平时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不好意思敲人家的门。那就直接去问物业吧,顺便拎了空牛奶盒下楼。离垃圾桶十多米的样子,一个老太婆伸出双手冲着她笑。她心中纳闷,老太婆笑什么?

把纸盒给我吧。老人热情地说。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纸盒已经到了老人手中。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边,一个男人的两条腿动来动去,屁股高高地翘在绿色桶沿上,想必正在翻找垃圾桶里的空酒瓶和旧报纸。他俩或许是夫妻呢。又望一眼老太婆,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只是皱纹更深,皮肤更粗糙,头发更凌乱,黑发倒比自己多。她苦笑了一下,多好呀,还有个伴呢。

她喜欢足浴,便宜实惠,还可以按摩头部和背部。其实足浴不含头部按摩的,央求人家两次,做工的大都是年轻人,不好意思拒绝她。有一回正泡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老太太咋流泪了,是不是大叔没啦?她明白她们在议论自己,平时她们称呼她大姐,偶尔叫她阿姨,叫老朱则是一个口径——大叔。呵呵,老朱没了,没了也好,少交一份足浴钱。

老朱离开后的第四天,她纠结再三,打他手机。开始两次无人接听,第三次是关机。微信上留言,不见回复。发了好一阵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老朱一点都不了解,海事局具体什么岗位退休的,家住哪里,都不清楚。只听他说儿子媳妇在美国旧金山硅谷,老伴去看孙子了,没离婚跟离婚差不多。

电视上一个女孩正在哭泣,一边哭一边扔手链和戒指。男孩说,别扔呀,留个念想吧。是啊,爱一个人就会付出,如果连一件物品都没留下,拿什么怀念呢?就想起了香水。翻找一番,也没找到。香水是老朱老婆有一次回国,在免税店买的,一次买了好几瓶,准备送给姐妹的。他偷偷拿了一瓶给她,老婆追问,他只好到商场照原样买了一瓶还上,谎说那一瓶送给退休办的女领导了。

4、

女儿出国后不久,张社教就提出了离婚。恰在那个时候,她从一张报纸上无意间看到了某海事局朱姓男子技术高超,避免了两艘货船相撞的先进事迹。海事局几个字,立即吸引了她,连着看了三遍,决定给他写信,问候加请教。海事局是不是管大海呀?怎样才能到曾母暗沙呢?信发出一周,竟然收到了热情洋溢的回信,还附有手机号码。那个时候还没有微信,他们就短信往来,时间久了,便有些暧昧。她的脑海中常常浮现一个画面:一艘巨轮迎着朝霞,驶向浩瀚的大洋;碧海蓝天,水天一色,海鸥盘旋,偶有鲸鱼跃出海面,溅起银色浪花;豪华舱中,她临窗而立,青春焕发,轻声歌唱。

没有过多斟酌,她便拖着拉杆箱,背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背包,一下子出现在老朱面前。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惊慌,以为他不信任她,就说,我是来投奔你的。

哎呀,太隆重了吧,会让你失望的。说完后,老朱迟疑地打开汽车后备箱,然后问她,去哪里?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他早替她安排好了一切,衣食住行样样齐全;退一万步,也会带她住他家里。怎么问她去哪里呢?心中不爽,说出的却是,随便哦。

在一家连锁酒店前停了车,老朱低头看手机,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去登记房子。刚进到房间,他就进来了。随后几天,她四处寻找出租屋,有一间房子租金还算合适,只是没有暖气,房后的半山上,流水变成了冰瀑布,白亮亮地耀眼。她短信征求老朱的意见,过了两个小时,收到回复:别着急,慢慢找哈。

她有些崩溃,但没有退路,总不能返回县城,继续和张社教在同一屋檐下吧?由于长期冷战,他的脸宛若铁板。也不能怪罪老朱,谁会为一个年过半百的退休女工买单呢?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资格被包养。找到出租屋以后,老朱成为常客。他退休以后,干脆在这里住了下来。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她想去海洋博物馆看看,了解一下南海物种。说了两次,不见动静,就乘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不是合法夫妻,怎么能要求人家干这干那呢?

老朱肯定是她今生最后的男人,如果他离去,她将孤独终老,她怎么能甘心呢?她就到他经常钓鱼的河边去找,有人说他好几天没来了。有人将蚯蚓挂在鱼钩上,高高地抛出去,回头望她一眼,哧哧地笑。她努力睁大眼睛,以免被茅草和芦苇绊倒。

走着走着,哎哟一声,差点摔倒,低头去看,踩着了一根鱼竿。正要说声对不起,一个光头老人发话了。他说,老妹子别找了,没用的。你看我们这么多钓鱼人,不是人人都喜欢钓鱼,是闲得发慌。退休前都是热热闹闹的处长科长,退休后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打麻将摸纸牌遛狗,就戴上大草帽,在荒郊野外钓鱼,免得熟人看见。有出息的孩子满世界跑,孩子也要生孩子。条件好的,把二老接到身边,帮忙带孙子外孙;条件一般的讲实惠,老太太们飞到东飞到西,一去十年八年。我们这些留洋子女的老人最可怜。

雨燕哦了一声。

见雨燕不说话,老头继续说,住养老院吧,没有亲人探望,管理员收不到苹果牛奶或红包,就给脸子看,生活不能自理的,活得连猪都不如。不管你以前是市长还是卖醋的,退休教授也要讨好文盲炊事员。老人之间也有残酷的鄙视链,多子女老人,瞧不起独生子女老人,独生子女老人瞧不起留洋子女老人,优越还是卑微,取决于探望的人的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