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故乡

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到底还是停了。街道上的积水足有半尺深,幸好人行道比马路路面高了一些,不然汽车车轮碾过积水带起的一层层水浪,会直接冲进街道两旁的门店里。梁青坐在理发椅上,望着街道上缓慢行驶的车辆发呆,似乎外面的世界和自己无关。搁置在店外空地的架子上,整齐地晾晒着十几条天蓝色的毛巾,在阳光下显得清新亮丽。

尽管已经立秋,门店里依旧让人感觉闷热。梁青起身关上玻璃门,打开了空调。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梁青扭头去看,不由得一脸惊喜地喊道,姐,你来了?

走进店里的是一个个头不高、穿一身藏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栗色的长发用白色的发卡束在脑后。这个打扮精致而素雅的女人叫俞静。

俞静是梁青的老客户了。知道俞静的职业是老师,但梁青从不喊她老师,而是以“姐”相称。俞静笑笑,对梁青说,今天赶得巧,没想到店里这么清闲,只有我一个顾客。梁青习惯性地用毛巾掸了一下理发椅,说,对,就等姐你来了。梁青本来就是一个嘴巴很甜的人,见了俞静,嘴巴更是像抹了蜜一样。

俞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梁青的美发店剪一次头发。这家美发店店面不大,进门就是两把对着墙上镜子的美发椅。最里面是洗头的地方,洗头池旁边则是一个储物柜,里面摆放着各类美发用品。俞静第一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个店和其他美发店有什么区别,她的本意就是来试剪一下。没想到这一试,近十年再没换过地方。

店主兼美发师梁青,是一个清爽而阳光的小伙。俞静没想到,这个表面看上去十分沉静的梁青,居然是一个话痨,特别是见到俞静之后,话多得就像小溪里的流水,哗啦哗啦不停。用梁青的媳妇刘如的话说,梁青这是要把这些年没跟外人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一来二去,俞静和梁青一家人就成了好朋友。

如今,俞静想要离开县城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今天将是她人生当中最后一次在这里剪发了。一想到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县城,俞静有些莫名的伤感和无奈。难道逃离才是最佳选择?俞静不由得苦笑,她自己也说不清。其实,自打来到这个被自己称为“故乡”的地方,她就有了想要离开的冲动,只是生活和现实使她一直压抑着这样的冲动,并且一直咬牙坚持到现在。

梁青修长的手指攥住俞静一把茂密的头发,说,姐,你有半年没来了吧?

俞静看着对面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梁青正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头发。她说,是的,这一段时间,我都是自己剪头发。

之前俞静也不是每个月都来美发店剪头发的,能自己剪就自己剪,也不是图省钱,她喜欢自己动手。对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剪头发,看着镜子里长相姣好的自己,她觉得是一种享受。这是自恋吗?也许是。每每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有时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但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流泪,一滴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最后像山涧里流淌的瀑布,哗哗涌出眼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沙漠里一头孤独的母狼,独自卧在沙丘上舔舐自己的伤口。她和丈夫平时基本没有什么交流,他们是一对铁轨,平行地铺陈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有交集,更没有列车驶过时发出的轰鸣和震颤。他们太过相敬如宾了——有时,俞静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他们的家就像是一个公共场所。

梁青说,姐,以后还是来店里剪头发,我可以免费为你剪。

俞静说,那哪行?你可是靠手艺吃饭的——我主要是懒得出门。

梁青说,姐,我是认真的,你不来,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快郁闷死了。真的,我特别不愿意跟他们当地人说话。

俞静笑笑。他们当地人——梁青这么说,就好像自己是外地人一样。

梁青和俞静其实都是本地人,但从小是在北方长大的。梁青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学了美发手艺,回到当地老家发展。俞静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家乡这边的教师编。两个人都操着一口带有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正因为这口音,总让他们觉得自己融不进故乡的生活。但也正是这口音,让他们两个人认识之后,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俞静第一次到梁青的美发店,是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介绍的。同事说,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北方小伙开的美发店。俞静当时一听,心里就一动,决定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