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给大江,大江说,别哭了,他早就把你忘了,何况还戴个口罩。就你傻乎乎的。看小说,写小说,你还要活成小说啊?你还是不了解人性,认识我和马特这些年,不了解人性你还不了解男人?快点滚回家睡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打电话给马特,马特说,别哭了,你戴个口罩,他又喝多了,所以没认出来正常。再者说,认出来能咋地?他在你的生活里就应该像死人一样,这咋还诈尸呢。快回家吧,外面冷还有坏男人。要不,我去接你你来我这儿?
2、
我失眠了。
汉字真是让人五体投地的发明。古诗中写“辗转反侧”,啥是辗转?啥是反侧?我躺在床上,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左侧卧,头枕着合十的双手,不行,好像心不舒服。不是恶心,就是想喘长气;右侧卧,头枕着右手,左手放在肚子上,不行,左腿没地方放。左腿放在右腿上腰有点疼,再往前伸一点,抵在床上,又上不来气了。索性平躺,才发现自己没脱文胸。坐起来解文胸,足足解了十分钟,有一个挂钩就是解不开。我的左胳膊打球时受了伤,够不到最后一个挂钩。可是我不服气,早上能穿上,晚上咋就摘不下来?就像我的心明明已经空了,为什么就一眼还是会被填满?
我跳下床来到客厅,开始寻找剪刀。
剪刀这种利器在我第一次割伤自己的时候,就被大江藏起来了。
我打开所有的灯,屋里一片雪亮。经过穿衣镜的时候,我被自己吓到了。散乱的头发,棕色眼影,桃粉的腮红,黑色的睫毛膏和哭过的鼓起来的眼睛混在一处,枫叶丹的口红早已经没了纹理,黏膏一样乱糟糟地散在嘴的周围。半解开的文胸坚持挂在乳房上,把乳房拉扯变形。左侧的乳房像一只不安分的兔子,露出自己半张脸,可能因为挂钩的缘故,右侧的乳房被分成两部分,上半部分缩进文胸,下面漏出小半个圆的白。肋骨根根分明。“搓衣板——”马特曾经说,“你瘦得像搓衣板了。”
我突然十分愤怒。我打开一个个柜子一个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丢在地板上。
没有,我没能找到剪刀。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抛弃我、嘲笑我。每分钟超过120 下的心跳加重了我的不适,窒息的感觉汹涌猛烈地袭来,浑身没有一丝力气。
我要死了。如果我有一把刀,我会让身体里面的血获得自由。可惜我已经挪不动这个躯体,更无法去找一把刀,它藏在一堆杂乱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之间。
寂静之地。客厅现在是寂静之地。
我听见了钢琴的声音。那声音极小,显得极克制。如果不是在深夜,不是我这样一个有着濒死感的人躺在地板上,也许是发现不了这声音的。这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声音贴着我的身体来来回回,一个个音符好似在我的皮肤上穿插跳跃,轻巧、柔软。不一会儿就织出一件衣服,一件音乐之衣,伏在我僵硬的躯体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过了一瞬,或许过了很久,我可以呼吸了,我的手指可以动了,我的腿可以屈伸了,甚至我的眼珠也好像得到了某种液体的滋润。我又活过来了。我仔细听那音乐,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凉的汗水。
一失眠就会狂躁,一狂躁就会虚脱,一虚脱就会游离在生死之间的灰色地带。每经历一次这样的梦魇式轮回,我都会想,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而不去死?我的心理医生说,你相信有上帝吗?你相信有爱情吗?你能想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你就得救了。而在这之前,你要按时吃药。
我扫视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指尖在杂乱之中摸索出药瓶,哆哆嗦嗦倒出三粒吞了下去。
天刚刚亮,大江打电话来问,你还好吧?睡得怎么样?我梦见你又自杀了。
我说,没事,我很好。傻子才自杀。剪刀不是被你藏起来了吗,我也没有利器。
大江说,别忘了吃药。下班后健身房见,我给你找了个贼帅的拳击教练。运动会治愈你的,信我。
我说,信你,你昨晚说今天辞职,你辞职吗?
大江哈哈干笑了两声,挂了电话。
3、
第二节课下课时照例在二楼排队做核酸。
在后疫情时代,在新冠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核酸已经不再让人紧张和无措。孩子们一边站队一边偷偷地说笑。班主任严肃地跟在队伍后面,强调着各种规定:间隔远点、戴好口罩、保持安静、拿好健康码。
我想起楼上的老女人,前些天一起全员核酸时她站在我后面。当时她穿着睡衣,和我的志愿者朋友因为扫身份证的问题起了冲突。
她拿着银行卡当身份证用,我朋友说你这不行,让她出示健康码或者回家拿身份证。她情绪激动,夺过朋友的手机摔在了地上。现场混乱起来。我因为还有事要处理,警察来了之后就离开了。
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后来朋友和我说,警察来了之后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又道歉又要赔我手机,还主动配合用健康码完成了核酸检测。后来还给我们所有志愿者每人订了一份爱心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