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房子(2)

荒草中露出一些长满苔藓的枯树枝。我在枯树枝旁坐下来,阳光暖暖地照着,草丛里发出无数莫名其妙的微响,仿佛是枯叶晒卷的声音。一只蝼蛄从草丛钻出来,停在我脚边,它歪着脑袋仔细看了看我,用前鳌抹抹脑袋。阳光刺眼,蝼蛄一动不动,干田沟安静下来,天空蓝得很假。我轻抚那蝼蛄,它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般。我站起身。蝼蛄突然疾速爬动起来,钻进了土坟下的土洞里。我在土洞前蹲下来,土洞斜斜的,向着土坟中心延伸。原来蝼蛄住在我祖父母的墓穴里,我感觉亲切,眼睛湿润,不知它身上是否有我祖父母的温度。

通往嘉陵江底的暗道

微信好友扬子向我推荐上海的新楼盘。上百万啊,哪买得起?何况,我又不住上海,都还没去过。她忙给我道歉,说发错了信息,原本有人向她询问过上海房价。我翻看她的微信朋友圈,多可爱的小姑娘,刚大学毕业。

扬子从上海过来下榻北碚。我坐轻轨六号线去与她相见。一车陌生人,拥挤而陌生的世界。阳光照着白晃晃的楼房和桥梁,江水枯瘦而安静。透过车窗,我看到了西归堂,三个白色肃穆的大字,让人感觉生命严肃,不容嬉笑游戏。街面的房子矮小颓丧,即使相隔很远也能看见店门口满是雪白的清明钱,耀眼的花圈和精致的灵屋。

老远我就看见了扬子,她戴着黄色宽边太阳帽,站在地铁出口张望。我向她招手,她跑过来。

我们导航去缙云寺,原来这缙云寺又叫相思寺。扬子请了三炷高香,在燃香处点燃,合掌拜了几拜。她要到大殿跪拜迦叶佛,让我在外面等她。

院子里古树亭宇、小桥流水,别有一番风味。风起时,寒意沁骨,我内心升起一些莫名的悲凉。扬子跪拜半个多小时才出来,眼里含着泪光。我扶着她上车,正要发动车子,她说静一静再走吧。阳光漏下来,洒在车窗玻璃上,斑驳陆离,仿佛整个世界都很缥缈。

夜晚真安静。抽烟吗?扬子问我。我摇摇头。好男人,扬子说。她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我感觉她心里一定装着事,她不说我便不问。她又抽了一支烟,月亮消失到山的那边,别墅的灯次第熄灭,仿佛全世界都已进入梦乡,只留我们在寒冷中紧紧偎依。我说,走吧,找个地方休息,最后找了家便宜的招待所各自住下。

第二天,我们十点才起床。扬子说要去磁器口赶场,磁器口的确是个热闹去处,小吃和商品琳琅满目。从磁器口出来已下午3点。扬子要去对面观景台看嘉陵江。

观景台上有人放风筝,有人跑步。我们寻一处花坛坐下。大江两岸高楼鳞次栉比,江上最远处有座雪白的大桥。开阔的江水缓缓流过来,在观景台前转了个弯流向更远处。

“磁器口对面的观景台,我给你发位置,都等了你好久,快赶车过来吧!”一个小姑娘正着急地和谁打电话。扬子望着我笑,说:下江边去看看吧。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下江边的路。天色暗下来,路灯都亮了,才终于找到一处地下通道入口,入口处挡了一块大牌子。掀开牌子进入通道,通道里有声控灯,灯光暗淡。扬子紧紧挽着我的臂膊,呼吸急促。我说:继续走吗?她说:走。走了几十步才发现这是地下暗道。一层一层往下走,每一层的梯步都有二三十级,声音到处灯便亮。暗道很安静,除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外,再没任何声音。

我们仿佛正在向地心走去。暗道里有股潮湿而奇怪的气味。走啊走啊,紧张而刺激,感觉到了另一个星球。害怕吗?扬子摇摇头。我们停下来,一分钟后,前后的灯都已熄灭。我们看不见对方,却更加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我轻声问:还走吗?走。我们又喊亮路灯继续往下走。终于听到了车声,有凉风迎面吹来。推开暗道门,面前是条快速车道,正有汽车疾驰而过。

扬子兴奋地看着我:到了这里。是呀,到了这里。这是哪呀?可能是嘉陵江底的隧道吧。她说:对,一定是江底下的隧道。我们在隧道边静静站了两分钟,竟再没有车辆驶过。扬子说:回去吧。我们沿着来路上阶梯,上了几层后,扬子突然使劲捏了捏我的手:坐坐吧。我们坐下来,她掏出一支烟抽起来。一直这样真好,她悠悠地说。我说这种地道总让人想到谋杀。

谋杀?她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暗道里很快被消解。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不问,你想说时自然会说。我感觉自己的回答很无耻。她给我比了个大拇指,我轻松地对她笑笑。她站起身,我也站起来。她向我靠过来,我们紧紧相拥。地道中潮湿而奇怪的气味更加浓烈。路灯突然熄灭,透过窄窄的黑暗我仿佛看见一只蝼蛄正穿过土坟下的通道,去与地底下温暖的骨头拥抱,而远方,到处高楼林立,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父母亲的老屋

父母亲都说要来看我,这是他们进城居住后第一次主动要来看我。整整十年,都是我去看他们,有时要买些水果,有时什么也不带。我很少给他们钱。父亲给一个工地看门,母亲在物业公司上班,给小区打扫卫生。他们从不主动来看我,母亲不说不来看我的原因,父亲给别人说看不惯我妻子,说她是没教养的恶婆娘,一个家都被她掌管着。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来看我,是不是有要紧的事商量?我打电话问妻子叶子,知不知道父母要来看我们。妻子说,你们家的事情谁管得着,全都像吃过火药,神经病一样。

在小区门口接到父母亲时,他们看上去很沮丧。进屋后,母亲仔细打量我们家的布置情况,还站在各个房间门口看了看。父亲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在偷偷打量屋里的陈设。他们都坐在沙发边上,不往里面坐。我说坐到里面烤火呀。他们都假装没听见。母亲问:叶子没回来?我说:她已经有一周没回来了,公司派她到总部学习两个月。父母亲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母亲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父亲满脸愤怒,却努力克制住。我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只是假装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看父亲,他表情很温暖。我很了解父亲,他一定有什么要紧话和我说,这次兴师问罪只不过是个幌子。去年夏天,他们曾为将来谁先死争论过。父亲说:让我先死吧,我死后,让他们好好孝敬你。父亲嘴上那样说,心里却有说不尽的嫉妒和悲凉。我说,老汉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够孝敬你?父亲被我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们对我不好,只是觉得你娘留在后面会好些。母亲说,还是你留在后面吧,我什么都不懂,我死后,你好指点他们怎样安葬我,免得闹笑话。父亲说人死了还知道啥,即使煮了吃,也不会知道。

父亲脸上的冰霜解了冻,磨蹭着想说事,又不知道怎样开口,倒是母亲抹开眼泪说了出来:你说说,将来我们走后,怎样安顿我们?我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无非想问问我将来怎样安顿他们。他们比看重生更看重死。想我怎样安顿你们?我问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