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妹妹抱起来,让她坐我腿上。她的身子猫一样,实在太轻了。我抱着她,继续往镬窠里扔稻草结,锅里,水扑扑扑响,蒸腾的热气里回旋着一阵阵番薯香。
我把脸搁妹妹肩上,隔着一个薄棉袄,能感觉到她刀叉一样的肩胛骨。
姐,你一定要跟孙悟空说,画圈。
你放心,我会跟孙悟空说的,叫他给爸画一个圈,给你楼窗口也画一个圈。我用下巴勾一下妹妹肩胛骨,世界上没有白老太公的,你眼睛看花了。
有的,我亲眼看见的,白胡子,白衣白裤。妹妹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叫孙悟空给我画个圈,要么你再给我画个孙悟空,我去拿铅笔。妹妹说着,从我腿上滑下去。
啊……啊哟,我发出一声比鬼还难听的号叫——妹妹又踩到我的左脚跟,又把我的烂冻疮踩破了。
姐,姐,姐,是不是痛死了,你是不是要痛死了。妹妹赶紧蹲下来,两只手捧住我的脚掌,她的长睫毛小刷子一样刷刷刷,眼泪马上又要刷出来了。昨晚枕着我手臂睡觉,半夜里做梦,狠狠踢了我一脚,我的左脚跟鸡啄似的一跳一跳疼了大半夜。早上起来,烂桃般的冻疮果然被她踢破了,被面还沾了几点黑乎乎的污血。起床后,我用热盐水洗了一回,把一些灰乎乎、品质不好的肉用棉花小心沾走,还往伤口涂了一点从抽屉角落里找出来的红霉素软膏。我下午返校,这脚要用来走路。现在好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还好,不太痛。我龇牙咧嘴倒吸了几口冷气,眼泪水痛出来了。
姐,你赶紧求求孙悟空,叫他帮你医医烂冻疮。妹妹小心翼翼地向我提议。
我会跟他说,会叫他帮我医好的。我忍着泪花一边用两根指头抚摸脚后跟,一边向镬窠扔稻草结,锅里的番薯香更浓了。我又往镬窠塞了四五根桑条,让它们保持微弱的火光。番薯香到这个份上,只需文火再烤一会儿就好。
时候不早了。
我瘸着腿,趿着一双布鞋头,开始准备带到学校去的霉干菜。我家总有一甏甏黑乎乎的霉干菜,吃完一甏再吃另一甏。甏口松泛泛压了本旧书册,干菜有点受潮,发出咸溜溜霉乎乎湿腻腻的气味,在屋子里徘徊不去,有种梅五月的滞重感。我捞了两大把,拿到灶头间去切切短。妹妹跟屁虫一样,走步跟步,我切干菜,她站在旁边看,我往搪瓷茶杯装干菜,她也在旁边看,我往搪瓷杯里挑了一调羹猪油,她要我再挑一调羹。我挑了两调羹,盖上搪瓷杯,转身去量米时,她又帮我挑了几调羹。她几乎把我家猪油茶杯的杯底刮穿了。
米我量得多,大海碗十碗。我的肚子空荡荡的,每餐要吃满满一盒饭才有饱意。
米量好,菜备好,我揭开锅盖,往玻璃丝袋装了五个烤番薯,剩下的几个给妹妹留着。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三点半,天空也转阴了。得早点出门,我还要走五里路去马仁车站乘四点二十分的班车。脚后跟血出乌拉的,走路吃不消了。
我又仔仔细细翻了镜箱的上下格,镜箱里没有钱,只有一些过期的粮票、布票、煤油票和肉票。爸妈没给我留零用钱,我的口袋里只躺着上周剩余的一角钱。去光明中学读书住校后,爸妈给的零用钱,我总是省下一两角,以备不时之需,再留一角给妹妹,让她去小店买奶油糖吃。这次,没办法给妹妹留钱了,马仁去学校的车票就要一角,我这脚连鞋后跟也拔不进去,只能趿一双黄跑鞋。不坐车不行。
出门时,天在变,从西边跑来的几朵乌云,仿佛在冲刺百米短跑。妹妹执意要送我到村口,她一手帮我拎着装搪瓷杯和番薯的玻璃丝袋,一手牵着我的衣角。袋子大,妹妹又甩得欢,搪瓷杯在袋子里像醉鬼一样东倒西歪,几乎要把番薯压扁了。我想接过来自己拎,妹妹一闪,把袋子藏屁股后面,一只手仍然牵着我的衣角。
走到井埠头,迎面碰到我爸。看见他,我和妹妹停了下来。我爸双手叉在腰骨里,用一种内容不明的眼光打量我们。他大概是等着我和妹妹叫他一声的,没等到,就用右手捋了捋油光闪亮的刘海,歪着脖子问,你到学校去?我点下头。你有零用钱了?我摇下头。没有你怎么去读书?你在学校一分钱不要用?我盯着自己的黄跑鞋尖,不响。
一个个,像谁都不知道。你去学校不要零用钱的?爸的脖子歪得更厉害了。
死样怪气的,越大越死相,哑巴了!谁生的!爸这样一说,我更加不响了。不说不动也不看他。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妹妹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角。
喏,拿去。爸到底先开了口,他从中山装上衣小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带着湿气的五角票子(衣服少了两颗纽扣),用两根指头捏着递给我。那个贱坯也不管管你。只会生,不会养的东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我不管你们,你们两个饿死也没人晓得。他又用那两根指头搔了搔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