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格托的葬礼(2)

阿尼格托每次这么一想,心里就暗暗高兴起来。

不过,心里的那一点点高兴,也不足以抑制他的腿疼。那是秋后的一天下午,阿尼格托坐在新盖的小楼房阳台里,西下的斜阳在他肩头勾出一道柔和的金边,阿尼格托不停捶着自己的腿,狂躁地喊着:“我的腿,哎哟,这条该死的腿!”

他家院子的大铁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老伴儿阿依拉姆从外面走进来,听到丈夫的呻吟声,慌忙跑上二楼阳台,蹲在他身旁,伸出双手搭在他的腿上。

“痛吗?”阿依拉姆说着便轻轻地揉了一会阿尼格托的腿说:“要么咱们去县上扎个干针怎样?听说县上来了个曼巴①,他扎干针特别管用,只要扎上一到两个星期,百治百好。我们去试试?”阿尼格托半天不说话,他感到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腿上,让每一分钟都变得沉重。

“喂喂,说句话呀,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阿依拉姆很着急。

“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年代到处都是骗子。”阿尼格托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

“我刚刚在玛尼康②转经轮时,吉姆家县城做生意的那个儿子……那个儿子叫什么来着……”阿依拉姆怎么也没想起来,说:“就那个卷发小伙说的,他到玛尼康点酥油灯时,亲自给我说的,说是好多病人都治好了。我问他那个曼巴在县城哪个位置?他说就在县医院旁边那个巷道里。”

阿尼格托默不作声。他咬着牙把那条病腿跷到右腿上,看上去费了很大的工夫。

3

阿尼格托不想去县城。

对他来说,住县城住的那几日,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一天都不好过。但是,为了腿,他决定再去趟县城。临行前,阿依拉姆想给大儿子打个电话,阿尼格托说:“算了吧,还不至于走不动,儿子们有自己的事。”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和阿依拉姆走到村外的公路旁,拦了辆进城的客车。

那个卷发小伙说的医院,就在县人民医院旁的一个简陋的小院子里。没人知道医院的名称叫什么,也没有门牌。院子里有许多小房间,患者很多,年龄大都在五十岁以上。家住附近的患者扎完干针后就自己离开了。从远处赶来就医的患者,白天都在这里扎干针、拔火罐,晚上就住在那些小房间里,用电烤垫烤腰部和膝盖。

阿尼格托在这里治疗了三四天,腿明显好了。这让老两口眉头舒展,阿尼格托更是精神抖擞了。

一周后,阿尼格托就催促阿依拉姆回家。腿好些了,他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阿依拉姆的意思是,先问问医生吧。医生说:“我建议再治疗一段时间,过一个星期就彻底好了。”阿尼格托还没有回话,阿依拉姆就抢在前头,对医生说:“好的好的!”两周后,阿尼格托的大腿真的不疼了,而且走起路来感觉很带劲,这真是让人不敢相信。为了感谢医生,阿尼格托老两口离开前,还制作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医生如太阳,光芒照病人!”

从那以后,卓香卡中央的玛尼康里又多了一个人,那便是阿尼格托。

阿尼格托一大早起来一边煨桑,一边大声诵经。老两口吃完早饭时,远处的山岗上太阳早就升过一截绳子高了。柔和的阳光从山头的云缝里挤出来,落在他家房屋前的玻璃挡板上,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闪烁着。老两口一前一后,向村中央的玛尼康走去。阿尼格托身穿一件崭新的墨绿色藏袍,头戴紫色小礼帽,看着很精神。早到的几个老人坐在经筒前诵经,转经筒。没过多久,村里的阿依卓玛等几个老人也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们互相点头问候,然后加入转经筒的队伍中。他们默默地转了一段时间后,陆续走出玛尼康的大门,蹲在阳面的墙壁下开始闲聊。

此刻,太阳已经驱散了云层,白亮亮的阳光平展展地铺在大地上。

今天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落到阿尼格托的腿上了。

大伙儿有点不相信,十几天前还在嘴里喊着 “我的腿,哎哟哟”!去一趟县城回来就好了——这怎么可能?

“真的好了?不痛吗?”阿尼扎西满脸疑惑地问。

“这不是不痛嘛!”阿尼格托用下巴朝左右努了努说,“你们不相信?”

“这也太快了吧!”阿尼拉丹说。

“刚开始我也不信,孩子们的阿妈逼着我去,没想到真碰上了个神仙医生。”阿尼格托说。

“老头子,你走走,让大家看看。”阿依拉姆说。

“好吧!”阿尼格托像个模特儿一样,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还摆了好多姿势。玛尼康墙根下那些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过几天闲下来,我也要去一趟。”阿尼拉丹说着便捶了捶膝盖,“我这膝盖也痛得不得了。”

他们聊天时,玛尼康里转经筒的铃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阿尼拉丹和阿依卓玛她们也偏着头往外张望,看着阿尼格托自如地腿屈伸腿。阿尼格托的腿治好了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有老人结伴地来看他,向阿尼格托了解情况。

4

卓香卡的老人们说,才两个月!阿尼格托说,快三个月了。

反正两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阿尼格托像往常一样准备起床时,已经治好的腿又动不了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好像不在自己身上一样。他掀开被子一看,腿仍在自己的身上,但毫无感觉。他用力地屈了一下,腿根本不听使唤。于是他摸了摸腿,之后又拍了两下,腿木头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阿依拉姆问。

“砍了我的腿,这样下去我会瘫痪的!”阿尼格托拍打着腿大叫起来。

阿依拉姆茫然不知怎么回事,说:“腿怎么啦?腿不是治好了吗?”她爬上炕。

“你给我滚下去!”阿尼格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