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父的书房里有报刊,且通常是在企业内部流通的刊物,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来自本地的塑料制品厂,他着重标红跟产品缺陷、工厂事故有关的内容——一批产品出现外观瑕疵,一些工人声称生活用品遭到损坏(被认为是白蚁造成的),机器遭到腐蚀,疑似工厂内化学药剂泄露。
张煌读初二时,一天,张父宣布他不再触碰任何塑料制品,或与塑料相近的材料(比如橡胶)制成的产品。他把家里的塑料盆、桶、显示器,全部扔掉,把汽车贱卖。他解释说,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对“怪物”进行研究。他对它们的性质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现在他明白,不同于细菌、病菌。他的“怪物”们实际上是以塑料等合成物品为食物的,这才能充分解释那条项链的遭遇。
人会把腐败的肉放在家里吗?他们现在的生活,或者说,现代人类的生活,无异于是在腐肉堆积的箱子里生活。张母说,要么张父去看心理医生,要么,她带着儿子去外面住。张父选择让妻子和孩子离开,满脸愤怒,就仿佛他在悬崖边上抓着两个人的手,两人不但不领情,还逼他松开手。
张父独居期间过着一种可怕的生活。他使用纸杯喝水、纸盘盛菜。万不得已出门采购时,他会给店员说明情况,先付账,再要求店员将产品的包装替他撕开、扔掉。他穿羊毛织物,脚踩用草绳束带的木屐,脚背晒得通红,脚底磨出一层厚茧。
总之他像野人一样,冬天睡在地板上成堆脏污的毛毯中间,屋中一片黑暗,家里的插座全被封死。最令张煌感到无法接受的是,张父不论大小便都在木桶里进行。即便做到这种程度,家里依旧随处都是漏网之鱼。有一天,张煌来到家里,发现张父关掉电闸,正试图拆开墙面,将埋在墙体内的管道和电线毁掉。
那段时间张父见过几次心理咨询师。他说,他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下水道里,无处可逃,只能在及膝盖深的污水中艰难地挪动身体,他的脚深陷污水中,干净的岸无处可寻。
身为他父亲的儿子,张煌直到十年前还常常生病,从小经历的过量消毒导致他缺乏免疫力。他成年后拼命锻炼,终于获得一副强健的体魄。但有一些创伤是难以修复的,那种无时无刻不感到焦躁的心情,那种强迫症似的和其他人保持距离的心态。
时至今日,他仍然害怕触碰别人的肌肤。在恒河水中游泳是一回事,但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进行“体液交换”却是不可忍受的。在几次失败的感情后,他做出决定不进入婚姻和家庭。他有一个养子,这样他就不至于孤独至死。
两个月前,张煌收到父亲的信。在信中,张父说自己因胃痛,在医院进行体检,顺便筛查了体液成分,结果,医生在他自己的血液中发现了大量纳米级的塑料成分。张父进行了更彻底的检查,这一次,不仅是在身体里,医生还在大脑中发现了聚苯乙烯颗粒——也就是塑料饭盒使用的材料。
张父用塑料饭盒吃饭,是年轻时候在工地进行土木作业时候的事情。在漫长的时间里,那些没有被消化的塑料颗粒越来越小,最终突破了血脑屏障。面对医生的诊断,张父表现出一种平淡的心态,那是将死之人的麻木。医生只在癌症患者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他很疑惑。严格来说,血液里有塑料微粒,并不一定会损害健康。
但张父有着另一种视角:在处理火鸡时,美国人会切开火鸡的身体,拿出内脏,再往里面塞满欧芹、鼠尾草、百里香等香料。张父感到已被隐形的刀锋剖开,填满香甜的佐料。假如“怪物”以塑料为食,那么他就是食物,他庞大的身体充满无数漏风的洞——他的眼角膜、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的嘴唇,“怪物”可以自由进入,他将被从内而外吃掉。
张煌收到信的第二天,张父租来一辆车,开到一座废弃的建筑工地里,在那里点燃自己的汽车,将自己烧成一堆灰烬。那些灰烬的一部分今时今日正在恒河水中起伏扩散,他彻底从张煌的人生中消失,但留下的谜题悬而未决。
夜很深了,谈话结束。他告诉我,在这个伤感的日子,感谢我的倾听。我们喝得醉醺醺的,他搂住我的脖子,像是挂在我肩上的一件沉重的斗篷。我们走出门去。我看见他的养子慢慢踱步过来,要扶他回酒店。
在分手之前,他再次问我:“先生,你是一个亲切的人,但是,你真的没有拿走我的运动包吗?我很确定,我亲眼看见你拿走了我的运动包……”
我回到旅馆后开始吃夜宵。我走到床边,从床底将张煌的运动包拿出来,拉开拉链,从中掏出我在浅滩上捡来的瓶瓶罐罐或塑料编织袋,用脚将它们全部踩扁,然后朝它们吐口水。
一阵青烟从这些垃圾中冒出,易拉罐或塑料都像烫伤了一样,从表面萎缩、起泡。我将软化的垃圾塞进自己的嘴里,开始咀嚼。多彩的、高温的热熔物质从我的嘴角流下,砸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我吃了又吃,最后,我撕开张煌的范克运动包,将外层的布面像牛肉干一样撕下来咀嚼、吞咽。我大快朵颐,吃得饱饱的。
躺在床上消化食物的时候,我感到轻微的愧疚——我本可以告诉张煌他所渴求的答案,我本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那么,他就会知道,他的父亲并没有疯掉,从来没有。
“怪物”真的存在。
下、
我的家乡位于巴西靠近秘鲁边界的雅瓦里河谷,在那里,在茂盛、古老、黑暗的雨林中,仍然存在着数十个原始的亚马孙印第安部落,每一个都有相对独立的文化,其中一些直到本世纪初才被发现,而我所属的部落是在近十年前被发现的。
从上世纪末开始,有许多农场主、淘金者和烧炭工从东部来到这片区域,伐倒树林并修建道路。见到原住民时,有些商人会把他们抓走,从土地上赶出去。我所居住的村子位于河谷的上游地带,恰好是在一座金矿的矿脉上。
我还记得那些白人看见金子时的眼神,幼年的我并不能理解他们眼中的兴奋。对于我们来说,金子,或者其他许多种类的矿物,不过是一种比较难吃的食物而已。我们能吞咽金粒,吃木头,如果赶上食物紧缺的时候,也会直接吃土,或者吃无毒的树叶。对于我们来说,食物的种类相当丰富。
当淘金者和烧炭工,以及其他外来者进入河谷,并形成自己的聚落时,我们有时会出现在周遭,捡起他们扔掉的那些新奇的垃圾。通常是坏掉的金属工具、塑料制品、帐篷布、织物等等。我们试着吃这些垃圾,最初感到非常难以下咽,但渐渐地,我们能够消化部分人造材料了。而且我们发现,在野外放置越久,越脏,这类人造制品越容易被口水腐蚀,并成为可以下咽的食品,当然,在我们染指之前,它们都已经损坏得很严重了。
和淘金者一同赶来的,是一些同情土着的人,他们想要保护雨林,保护土着的原始生态。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叫文森特的记者,那是一个留着雷鬼发型,身条瘦长,有着蓝眼睛的荷兰人。文森特自称来自一个名叫“国际生存”的政府组织,想帮助我们保住本就属于原住民的土地。他熟悉我们的语言,帮助我们和淘金者交涉,还在国际媒体上为我们发声。在我认识的人类中,他是最富有激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