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黑了下来,长安城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纱。回家的途中,李和子与往常不同,心情也开始变得游离不定,他尽量躲开路人异样的眼光,好像自己在人间漫游一般。平时,他走在街上,人人都躲着他,而他仗着自己混出的名声,不是顺手拿路边商贩的肉包子,就是捏小娘子的屁股,对不小心撞上他的文弱之人,少不了讹一笔钱财,碰到身无分文的穷书生更是一番拳打脚踢。李和子回想起他干的事,几乎全是坏事。路上遇见几个平日跟他的小兄弟,他挥着手与他们打招呼,声音压得很低,说话彬彬有礼,他的小弟们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他感到莫名其妙。看到摔倒的老婆婆,他主动将她扶起来,老婆婆用她粗糙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李和子的手背。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一副皮囊,变成了蔼然可亲的好人。一条看着眼熟得流浪狗遇见他也不再躲闪,它好像得到谁的指令一样,对着他不停地转圈,接着就是一阵狂吠。狗突然变得不再害怕他,这多少还是让他感到些诧异。以前流浪狗猫们见到他都是躲得远远的,这次他感觉到自己已有些许变化,对流浪狗猫们竟然产生了一丝深深的愧意。不过,他对它也就看了那么两眼。他也想到,自己其实与流浪的猫狗本质上没有差别。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不得不加快脚步回家,他觉得无法直面街市上那些熟悉的路人,甚至脚下每日走过的道路。穿过街市,距家不远的巷子口,李和子在凄凉的月光下,看见摇摇晃晃醉酒的阿爷,看着快要跌倒的阿爷,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阿爷,他把阿爷背在背上,这是他第一次背阿爷,发现他身体轻飘飘的,像一副千疮百孔散发腐朽气味的皮囊,他本想对阿爷说说话,没想到阿爷很快就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李和子回到家中,他把阿爷放在木板床上,擦掉他嘴角流出的口水。他发现阿爷这张脸真是满脸皱纹,除了饱经风霜,头发要比天上的那轮圆月还要苍白。走出房屋,来到关押着那些无聊夜晚偷来还没有来得及处理掉狗猫的老木笼前。这个所谓的老木笼子分上下两层,上层关押着十几只各种毛色的猫,下层是几只萎靡不振的流浪狗。李和子走到这个巨大的木笼跟前,先是打开上层的笼门,猫们弓着背很快就跑了出去。猫们“唯呜,嘴呜”发着嘶叫声跳上土墙四散,狗在笼子里眼望着李和子,期待它们也有着猫们一样的幸运。李和子弯下腰打开了下层的木笼门,狗们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木笼旁边还放着一个铁笼,这是李和子和众兄弟专门虐杀狗、猫的一种工具。他们把抓来的猫、狗关在铁笼里饿上几天后,放入一大两小三个铜盆,大盆中盛放的是已配置好的五味汁,两个小铜盆分别盛放了酱清与醋水。一切就绪后,他们在铁笼子底下开始生起了木炭火。铁笼里的猫、狗经炭火炙烤,不停地在笼中嘶叫着走动,又疼又热的它们受不了,一边叫着,一边开始喝铜盆里的五味汁与酱清、醋水,调味就这样自然进入到它们的体内。木笼里的狗、猫这时也开始焦灼不安,不停地朝着铁笼子与李和子们嘶叫着。炭火越烧越旺,笼中的狗、猫毛发在炭火中落尽,然后它们终于一只接着另一只倒在了铁笼子里,直到无法动弹,最后被活活烤死。木笼里的狗、猫也筋疲力尽地缩在了笼子的角落。李和子用一根焦黑的竹棍将狗、猫翻个身,靠炭火一边的肉已呈金黄色,等上下肉色统一后,他们就从笼中将这些考好的狗、猫取出,刷上用羌盐、花椒、茱萸、八角等调好的汁子,直接食用,有时也会卷在胡饼里吃,就着从长乐坊酒肆打来的阿婆清酒。
李和子回想起这些年做的事,苦笑了笑,随之而来又是无限的内疚,以后他再也不会抓猫狗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有一瞬,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很快他翻出阿娘留下的细软和几件还算值钱的衣物。拿着这些衣物越过一条街,来到一家当铺,典当了衣物,换了一缗钱,又买了次日要用的香火、四十万纸钱和供酒,在关闭坊门的街鼓声回到了家中。
躺到家中的时候,街鼓声早已停止,整个长安城慢慢地安静下来,偶尔有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李和子百感交集,转辗难眠,透过窗户看见槐树上挂着一轮满月,他居然感觉不到一丝的疲倦。月光很亮,把这个简陋不堪的房子染得一片洁白。他很久没有这样静下来看月亮了。阿娘早亡,阿爷整日在街市上厮混,常常和一群人喝得酩酊大醉。每次醉醺醵地回到家,手里常常提着一些吃剩的饭食扔给李和子,说:
“你长大了要在长安城里发大财,要为……”通常,阿爷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地了。现在,这个人就睡在他的身边,打着充满酸臭混合着酒味的鼾声。尽管他是这个人的儿子,身上流淌着他的血,但他并不愿意成为他这样的人。
少年时的李和子梦想做一名侠客,像李白一样能吟诗,也能在腰间别一把光芒四射的宝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然而,现实让他没有办法出口成诗,更不能做成侠客。他的阿爷带他翻墙,顺衣物,偷鸡摸狗,在街上逞强,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顺应了阿爷给他提供的环境,也怪自己的意志力不强,很快就复制成他的模样,甚至是阿爷的加强版。实际上,长大后的李和子并不是很喜欢进赌场,他只是无所事事,在赌场消耗时日罢了。就说玩樗蒲,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需要动脑子,他只是需要做一件事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再说偷猫狗的事情,只要有人出来制止他,他肯定不愿意逮猫狗来吃。就说这猫肉吧,肉少又难吃,不管加多少香料,都不能去除那种酸味的口感。李和子希望有人出来对他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或者说,应该做点别的什么。没有人对他进行告诫,更没有人来对他有所亲近。阿娘去世后,他糊里糊涂成大。想着想着,李和子难以抑制地哭起来,哭得像受委屈的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