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鲸游向一片月光

一、

还不到一周岁的时候,我就在洗澡盆里学会了游泳。

那是一个红色的塑料盆,直径大约一名是成年人伸直一只手臂的大小,这些红色塑料盆一个个被立在百货商店的门口,不是被买来做孩子的洗澡盆,就是搁在码头或市场门口,用来放从海底捞起来的各色海鲜。

母亲林焕娣逢人就骄傲地笑着说,我家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先学会了游泳,天生就注定是海的孩子。尽管当时的我听不懂,但总会回以母亲一个灿烂的、带着口水的笑容。父亲李国明从渔排回来,肩上扛着已被太阳晒干的渔网,手里提着滴答滴答正漏着海水的黑色塑料袋,里面是新捕获的鱼。他又一次把鱼扔到我的洗澡盆里,大吼道:“一个女孩子学会游泳有个屁用,你快去做饭,我要饿死了。”

咸腥的海风穿街过巷,让大大小小的鱼儿误以为自己仍在海中,它们在洗澡盆里挣扎,跳跃,想要逃出这个小小的牢笼回归大海。鱼尾巴在空中一次又一次地奋力摆动,甩进奋力想要爬到洗澡盆旁的我的眼睛里。我大哭了起来,父亲明明坐在屋里喝茶,却好像听不见我的哭声,只是按着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放大。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把我抱起,用袖口擦了擦我糊在我眼睛边上的鱼鳞,低头轻轻吹着我的眼角。

“妈妈在这呢,佩德不哭”,混合着呜呼的海风声,那是我一辈子听到过的最动人的音乐,它伴随保护着我变高,长大,成人。

我的洗澡盆在被鱼虾蟹螺等霸占了以后,母亲只能抱着我窝坐在仅半个手臂大小的洗衣盆里洗澡,里面没有多余的伸展空间,就更别提游泳了。长大以后母亲回忆起这件事,嘴角总带着一丝微笑:“你啊,换了个盆洗澡就好像要了你的命似的,总是在那里哇哇大哭,眼泪鼻涕一起流,还经常把自己呛到咳嗽。一咳起来可吓坏我了,一直拍你的后背,很怕你缓不过气来会窒息。”

一天清晨母亲在醒来以后,背起我骑着小电驴,到附近的斜吓沙滩上抱我下海游泳。这仿佛是母亲施的一个魔法,当晚我在洗澡时不再号啕大哭,反而出发咯咯的笑声。从那以后,母亲每天都会早起带我去海边游泳,慢慢地她不再需要抱着我,而是放开我,让我自己在海边畅游。附近的渔民从小看着我游泳长大,他们每次见到我都不喊我的名字,而是喊我“小美人鱼”。

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像是某种无形恰巧的关联吧,在我还不认字的时候就喜欢看《美人鱼》这部动画片,认字以来更是一遍遍地读《美人鱼》的童话书,书页边角早就被我翻破了。只是我不喜欢故事的结尾,美人鱼用声音换取人的双腿,最终化为泡沫。为此,她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声音、鱼尾巴以及大海,只为来到上岸与王子一起生活,那她在某种程度上不就是无法接纳自己吗?

“接纳”这个词自然不是我当时最准确的感受,因为那会我还不懂什么叫接纳,只是含糊地讨厌故事的结尾而已。这种强烈的不满,如今想来是另一层面的共情,父亲也无法接纳我不是男孩这个事实。母亲每次说起这事脸上都带着苦笑:“当时我的肚子尖尖的,见到我的人都是怀的是一个儿子,你爸听得不知道有多高兴,结果生下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你是一个女孩,你爸问了好多次医生是不是搞错了,他生的是明明是一个儿子。”

“可是生下我的人,是妈妈你,又不是爸。”等我明白这个道理,并且能当面跟母亲说出来的时候,她的骨灰已埋葬在港湾边上的墓园里,我的话只能说给吹过的海风听。

二、

对游泳产生更大的野心,是某天从幼儿园放学,我回到家打开电视,里面播放着游泳比赛的画面。屏幕里的游泳运动员纵身一跃,便扎进了水里,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翻腾涌动,水花搅动出流畅又迅速的线条。

太美了,我也要成为一名游泳运动员,我心里默默许愿。

吃晚饭的时候,我将碗里的米饭吃得一干二净,以示我对刚产生的梦想的郑重决心,放下饭碗后我跟父母说:“我想成为一名游泳运动员。”

父亲“啪”地一声放下筷子,瞪了我一眼:“就你还想成为游泳运动员?这山旮旯地方的渔民后代?想要家里拿什么去支持你,有钱还不如去维修渔排呢!”

母亲听后也放下碗筷,望着父亲说话:“李国明,渔民后代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游泳运动员?佩德从小就喜欢游泳,还没学会走路就先学会游泳,这不是天赋是什么?你告诉我!”

“会游泳跟成为游泳运动员是一个水平的事吗?你也会游泳,我也会游泳,有哪个渔民是不会游泳的?那我们都能成为运动员了咯?”李国明将杯里刚满上的白酒一口喝完,又再倒了一杯,顺手拿起旁边的烟盒,点上一根抽了起来。

“我说过几次了,不要在孩子面前抽烟,吸二手烟有害健康,你怎么都当听不见呢?”林焕娣起身拿起烟盒扔到垃圾桶里,被海风晒得黝黑的脸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有些发青。

李国明拎起垃圾桶摔在地上,又猛喝了一杯酒:“我也是吸着我爸的二手烟长大的,我的兄弟姐妹也是吸着我爸的二手烟长大的,我们身体有什么问题吗?别整天娇滴滴你的宝贝女儿,乡下人就得吃点苦头长大。”

“好,我话就跟你放在这里了,别整天乡下人乡下人的,乡下人的孩子也能当游泳运动员!”

母亲拉起我的手,牵着我来到码头,夜里的码头没有路灯,只有围栏之上的马路边传来一丝微弱的灯光。今晚没有月亮,星星发出碎碎点点的光亮,可无法照耀近乎墨色的海面,远处的渔排只剩下灰黑色的轮廓,好似只是大海一抹碎屑的影子。

母亲抱着我登上快艇,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正是钓墨斗仔(乌贼)的时候,佩德我们去渔排看谁钓得多,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听见快艇启动发出腾腾的声音,还有散发出来的浓重机油味。夏夜的海风在快艇的波动下,又多了几分清凉,消解了广东夏日高温的炎热。我伸出舌头舔了舔海风,有一点咸味,像放凉了的白灼海鲜的味道。

渔排被夜晚吞没,失去了光线以后,变得特别薄,仿佛只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叶轻舟,海风太大或海浪太汹涌,它都能借着这股力气飞向天空。我坐在渔排边上摇摇晃晃地抓着鱼线墨斗仔,越发加重这份可能会飞向天的晕眩感。

没过多久,我偷偷放下鱼竿,去到母亲不久前为我搭建的秋千上,用力往高处荡。眼睛可以看到远处墨色的海水在翻涌起白色的浪花,可以看到天际的星星逐渐被乌云遮住光芒,四周陷入一片似乎死寂的黑里,咸腥的海风味道更是加重了这股死亡气息。我不断用力往上荡,期待着下一秒自己从秋千上跳跃,就能飞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