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狗(3)

章越父母听说了桂馨的流产,是章越不小心提及,他也很失落。他妈妈坐不住,隔天就搭高铁来了北京。桂馨家房子不大,章越妈妈利索地收拾了半天,厨房浴室擦得锃亮,又买菜做饭,专挑滋补养气的食物。傍晚桂馨下班回家,已听说婆婆不打招呼即来。刚进门婆婆就上前扶她,怪她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又上下端详她,说她瘦了,气色不好,一定要好好补补。等章越到家,桌上已摆好汤菜,海带排骨汤、红枣炖鸽子之类。鸽子是章越妈妈从家里买了冷冻好带来,她抱怨北京菜市场鲫鱼不好,早知道也从家里带好了。又问他们平时都去哪里买菜,看厨房的样子就知道不怎么开伙,叮嘱说再忙也不能天天吃食堂。她给桂馨盛了一碗鸽子汤,又拆了一只鸽子腿放到桂馨碗里,说鸽子比鸡更补。桂馨从未吃过鸽子,一闻气味几乎要吐。她看看章越,示意他吃掉那碗鸽子汤。章越在母亲面前换了个人似的,格外乖巧孝顺,忙着给母亲布菜,又贴心地关照妻子多吃。章越妈妈心疼极了,说孩子们都瘦了,怪他们平时不好好吃饭。“当初找个离家近点的学校就好了,我也好给你们烧菜做饭。”桂馨勉强吃了些排骨,鸽子放在一边,看都不想看。章越妈妈劝了好几次,章越终于说:“妈,她不吃鸽子,你随她去吧。”“当药吃也要吃下去呀!对身体好的。”章越妈妈非常可惜,只好由儿子吃掉了鸽子汤。

家里地方狭窄,晚上章越妈妈睡客厅的沙发。桂馨觉得很不自在,提出自己和章越睡客厅,让婆婆睡卧室。章越妈妈当然不同意,执意在沙发上躺好,表示这里足够舒服。桂馨回卧室躺下,背身在微信上质问丈夫为什么多事让婆婆来,又为什么把事情告诉他们。章越很无辜,翻身在她耳边小声说:“没想到妈一定要来。”桂馨推开他:“我妈妈也要来,被我拦住了。你怎么就不能拦住你妈妈?”章越又贴上来:“她来也是为了照顾你。”

每天,婆婆变着法子炖汤烧菜,又催桂馨去看中医。她下班越来越晚,婆婆着急,跟树芬打微信电话,倾诉自己的忧虑与关切,让树芬多劝劝女儿,不要那么拼。树芬自然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担心女儿不愉快,婆婆到底没有妈妈好相处;不由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过去,她是百般顺从女儿的意思,却没想到亲家先去了。

一日起来,桂馨泡咖啡,机器一阵钝叫,升起久违的温暖香气。还没喝到嘴,章越妈妈就惊道,现在怎么能喝咖啡?又说咖啡性寒,备孕时绝对不能喝。桂馨若无其事地倒了一杯,径往电脑跟前坐下。婆婆在后面苦劝,又不敢话说得太重。章越也劝她:“要不最近就别喝咖啡了?省得妈担心。”桂馨道:“医生也说现在可以喝,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皱眉:“不也有医生说平时最好避免摄入咖啡因么?不能专挑你自己爱听的话信。”咖啡的危害宁可信其有,她无法证明其“无”,毕竟自己刚刚经历了不可知的失败,还好婆婆没有当她面疑心她从前喝咖啡的习惯和流产之间的联系。

到底去看了中医,章越朋友介绍的大夫,一号难求。候诊室坐满了全国各地来的女人,大多脸色愁苦,偶尔也有扶腰挺腹缓缓挪步的,不知是不是要保胎。有人直接在过道里煎药,蹲踞在小风炉跟前。章越妈妈一定要陪着来,有了位子也硬让媳妇坐。桂馨推让了好一阵,被婆婆摁在座位上。周围女人看看她们。

大夫慈眉善目,穿一件松松的本白对襟褂子,带点南方口音,看不出年纪。诊脉前先问桂馨八字,输入电脑,对着结果沉吟了一会儿。章越妈妈很好奇,问有什么要紧。大夫只笑笑说没事,先看命理再治病,大家都这样。章越妈妈忙问命理怎么说,大夫微笑说都很好,再不透露半句,便开始为桂馨搭脉。桂馨一向不大信中医,外祖父陶广镇当初生病,也没少吃中药,最后肝和肾都坏了。没有人提,因为没有人敢于一开始就拒绝尝试,只道没有医缘。看中医最要紧是缘分,怪只怪无缘遇到好医生。

不等大夫发问,章越妈妈就交代起这次小产。一个多月前的事,吃了药,也做了清宫手术,一直食疗调理,还是不放心,不知还有什么没调理过来的,一定请大夫帮忙看看,开几副药。大夫已搭完脉,不慌不忙说,身体没有大问题,气血稍有虚弱,吃药之外还可以试试练八段锦,早睡早起,颐养心神。章越妈妈仍不放心,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要孩子,还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大夫微笑道:“这次月经结束后就可以同房,您不用太担心,顺其自然就好。”

一时开了药方,章越妈妈千恩万谢。大夫建议去同仁堂抄方抓药,桂馨给婆婆叫了车,让她先回去,自己则另外打车去同仁堂。忙碌大半天,等取完药回家已是黄昏。章越妈妈做齐饭菜,只等章越到家开饭。一时后悔让桂馨自己去抓药,折腾太久,应该让章越去;一时又道尽早抓回来尽早开始吃也好,已从菜市场买回砂锅药罐,晚上就开始煎。

桂馨夫妇不会煎药,还是章越妈妈动手。光是苦也没什么,加了补血的阿胶,一股热烘烘的腥气,桂馨直想吐。章越妈妈劝:“良药苦口,越难吃越要吃,吃了就好了。这不是同仁堂抓的药吗?同仁堂最好了呀,趁热赶紧喝。放凉了更难喝。”勉强喝了两口,想到“不信不医”,她既不信,喝这个又有什么意义?果真准备好继续要孩子了吗?这样的丧失自己还能再承受一次吗?莫不是上天也知道自己心意不坚,早早收回了孩子?一时心烦意乱,居然把喝下去的都呕了出来。章越见她这般,说要么今天就算了。章越妈妈不满:“你知道什么。药哪有不难吃的?这是为你们好。”又劝桂馨多漱会儿口,硬哄她把剩下的药都喝了。次日早起,用平板电脑搜了八段锦的视频,拉桂馨一起做。此外诸如不要生吃水果、不要久坐、睡前泡脚等养生妙法,也都逐一监督桂馨实践。

很少有人知道桂馨近况,职场上最忌讳这些。早有准备评正高的同事当面问她“你家章老师也不想要孩子呀?”,又推心置腹道:“孩子越早要越好,不然身体真受不了。”桂馨从小在竞争激烈的好学生圈子里混,自然听出这话的意思,对方是希望她被生育绊住几年。桂馨担心身上有药味,出门前反复漱口,香水不能喷,早被婆婆收了起来。如此同在屋檐下生活了两三周,药已吃完,八段锦已练熟,章越妈妈觉得不必再打扰小夫妻生活,百般叮嘱一番,搭高铁回家去了。少不得跟树芬通话,细述儿女情形,大夫如何说,如何遵嘱服药,一切不必担心。树芬感激不尽,章越妈妈笑说:“你跟我客气什么,都是自己孩子,只盼他们快点有好消息。”

但长辈们渴望的好消息迟迟不来,章越妈妈差点又来北京照料他们生活。老家也有治不孕不育的名医,打算春节就带她去拜访,岂料桂馨坚决不去章家过年,连自己家也不回。章越做出巨大让步,说要不先去你家过年,之后再去我家。桂馨说要回你自己回去,我两边都不回,很公平。章越说,哪有这种事?你越来越不讲理了。桂馨也不争吵,打定主意不动身。章越无可奈何,怕独自回家不好交代,干脆也不回,只说票不好买。两边父母互相快递了年货,又打了几通电话,章越妈妈认为桂馨可能在早期保胎,不回来也是对的。树芬跟桂馨电话,自然不敢多问,过年忌讳总是更多些,只宽慰说过年不回家也没什么,路上人多。

年节的北京街道通畅,小区清净。桂馨自有许多事要忙,申请社科经费,写论文,完善书稿。前一阵因为总去医院,耽误不少。章越见妻子如此,只觉寒心,又觉得她太不给自己面子。她一直这么自私,天塌下来都不忘自己的事。他比她早入行,业绩也多点,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竞争感。但她显然不是老师辈常见的贤良淑德的师母型学者,甘心为他付出。她学生时代就特别拼命,除了写论文没有什么爱好。他一直很想要孩子,同龄人不少都做了父亲,固然很多人都没找同行做另一半,学术圈外的妻子有更多时间顾家。也谈不上后悔,他一直向往老师辈的学术伉俪,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在学术氛围浓郁的家庭。

但桂馨自那之后就不再提孩子的事,对他格外冷淡。他积极陪她练八段锦,想和她一起出门跑步,都被她拒绝。有一天忽而知道,她居然通过了日本学术振兴会海外学者的访问项目,还是朋友跟他说,恭喜你家桂老师。

访问项目的申请时间在前一年夏秋之间,推想起来正是他们备孕的时候。她让他严格保密,他本来也不会跟谁说这些私事。她去医院做各项检查,补牙,打风疹疫苗,吃叶酸片。他戒烟禁酒,锻炼身体。她仔细研读备孕资料,晨起记录体温,检查排卵试纸,以严肃的态度知会他时机已到。而与此同时,她居然在申请出国访学。那么多繁琐的申请文件,她一声不响。她真的想要孩子吗?他越想越难以忍受,心想看她什么时候说,她却很沉得住气。他只得挑明,问她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她淡淡一笑:“没有要瞒着你,正准备跟你说呢。”章越讽刺:“结果出来好几天了吧?这种大好消息,你也不愿意第一时间跟我分享?”她道:“我也没想到就通过了。”章越冷笑:“难道你舍得放弃不去?有了这个回来马上能评职称了吧?”她反问:“换你你会放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