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树芬,树芬也不讨厌他。一针一针戳白棉布时,想的是如果进了绣花厂,大概马上就要结婚,明年就要生孩子了,孩子嘴会不会龅?从小注意应该也能避免。思绪纷乱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陶树芬,你妈妈来找你了!她一惊,菊贞就在门口抱着胳膊站着,冷冷地要她赶紧回家复习。高中同学不敢留她,只是潦草地道了别。不久听说,他和另一位同班同学订了婚,后来也忘记留心,他们孩子的嘴是不是龅。
她从小就不敢违抗母亲,怕母亲失望。母亲对高考非常执着,也好面子,已经复读了这么久,现在放弃,前几年的努力都打了水漂,要被人笑死,不如拼命一雪前耻。树芬甚至想过死,头脑昏昏地来到大河上的水泥桥中央,灰暗流水滔滔而去;突然回过神,吓得赶紧后退。决不能死,那样别人说的话更难听,母亲要恨透她。她不能确信死后的世界到底是一切清零还是有传说中的地狱,她怕万一是后者。
女儿小时候就说:“妈妈最怕外婆,我不怕。”那时她去南京进修,碰巧老家修房子,只好把女儿托给菊贞,也就一个多礼拜。她带了大包小包到娘家,还没开口就被菊贞喝道:“宠上天了。”不过菊贞把桂馨照顾得很好,遇到邻居都会笑说:“小芬家的。”桂馨感冒,菊贞喂她吃药,怎么都不顺手。菊贞一手捏她鼻子,一手拿勺撬她牙关。威吓无效,桂馨绝不屈服,大叫:“过几天妈妈就接我回家了!”菊贞住了手,好言好语哄她。日后逢人就说小芬家的馨馨厉害得不得了。菊贞对树宏的女儿蕾蕾就不客气,那是孙女,自家人,可以严加管教。陶蕾从小就不喜欢表姐,奶奶最喜欢拿表姐和自己比较,她永远是丫鬟。小姑姑树美说话动听,劝过她:“你是我们陶家唯一的孙女,奶奶最喜欢你。你馨馨姐是外人,所以才夸她。”陶蕾仍不能服气。不过她在外面也不讨厌提起表姐,因为有一个优秀的表姐很长面子。
桂馨和外婆始终不太亲近,菊贞规矩多,就算对人家人的外孙女已极尽礼遇,在桂馨看来还是太严厉。桂馨的祖母戴淑贤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非常宠她。亲戚间用小排行称呼淑贤,四妈,四婶婶,四奶奶。淑贤对所有人都笑眯眯,甚至有点讨好的味道。桂馨幼时不知听什么亲戚说过,四妈做姑娘的辰光亲眼看过自己爹被打死,胆子特别小。她娘当时就疯了。所以四妈对谁都一副笑脸。桂馨曾向母亲求证,奶奶的爸爸怎么被打死的?树芬讶异女儿怎么知道这些,只是简洁地说,被日本鬼子打死的。桂馨惊骇,脑中浮现出电视剧里常见的残暴场面,做过好几次噩梦,自己在油菜花地里拼命逃,鬼子紧追其后,平原无处可藏,还是响起了枪声;代入了祖母的视角。
戴淑贤1928年生,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各一个。桂馨喊祖母的弟弟舅爹爹,是小学教导主任,沉默威严的矮个老人,七十岁出头就得病去世了。祖母的姐姐妹妹们,桂馨都按排行喊姨奶奶。小姨奶奶家住得不远,走动最多。淑贤的大襟布衫都是妹妹淑惠裁剪。有时淑惠早饭后就过来坐坐,和四姐姐聊会儿天,就开始做衣服。一大块布平铺在大方桌上,夏天是素白或月白,春秋是靛蓝,对折,再对折,剪出形状,烫边,做盘扣。一天工夫就完成,淑贤只是在边上帮忙递尺子或剪刀。大家都说四妈菜烧得不好吃,衣服鞋子也不会做。
桂馨小时候和祖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很多,父母工作忙。祖父已退休,教她临帖,写得好的就在边上画个圈。淑贤在边上做点针线,有时也帮她磨墨,含笑看她提笔练习。有一回她也让祖母写字,祖母推让了一阵,最后悬腕在砚台盖背面写了“桂馨”,秀气的两个小字。桂馨很意外,以为祖母是完全的旧式妇女,不识字。墨迹渐渐在砚石上隐去,祖母无论如何都不肯在纸上写字。
树芬觉得淑贤比菊贞更好相处,她们之间最严重的矛盾无非是以前管教桂馨时,淑贤常常护短。桂馨初中毕业后,才和父母搬到市区的新家,开始了一家三口的生活。树芬和振华当然喜欢小家庭的自由,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只有桂馨不习惯,她出生以来的世界就是一家五口。
回老家过七月半,路过镇上的市场,振华停了车去点心铺买小笼包。树芬独自去摊铺,一圈转下来,买了熟大肠、猪肝、豆腐、酱鸭、鲫鱼、茭白、莲藕、丝瓜、扁豆、芋头,今天振华的妹妹振英要来。又在桥头小店买了烧经的黄纸、冥币,叠好的金银箔元宝。侄子中午也来给祖父母磕头、烧纸,午饭叫他父母一起来吃。树芬做了炒藕片、茭白炒肉丝、红烧鲫鱼、芋头扁豆炖肉、丝瓜烧蛋汤。侄子又提起家谱,说给妹妹还空着子女名与传记的位子。振华很不赞成,什么传记,年纪轻轻,不作兴。侄子笑,妹妹是我们家学问最好的,写上去光宗耀祖。他下午请了半天假,不去上工,因此陪振华喝了点啤酒,脸颊与鼻头已经红了,很怀恋的样子:“妹妹啥时候回来?好长时间不见面了。”
起先树芬只听桂馨说最近有点不舒服,跑了几趟医院。她自然担心,问医生怎么说,一定要好好检查。问得多了,桂馨不耐烦似的,突然告诉她,胎停了,11周,做了稽留流产,住了几天院。语气十分冷淡。树芬耳内轰然一声巨响,想起不久前刚催过女儿要孩子,还为女儿暴躁的语气伤过心。但桂馨显然不想听到母亲的劝慰,很肯定地总结说“已经没事了”。树芬说想去北京照顾女儿几天,立刻就要动身。小月子也要坐好,她当初就请假卧床过一周。但桂馨拒绝,似乎很反感“小月子”这个词,只说不用麻烦跑远路,自己也分不出精力。
“不要你分什么精力,我就是去照顾你的。一定好好请假休息几天,可能太累了……”
“休息过了,不是因为累。”桂馨打断她,“这种情况很常见,不是我的责任。”树芬还没来得及辩解“我没有说是你的责任”,就听女儿很肯定地说:“好了,真的不用你来,不是跟你客气。”
挂断电话,树芬想起当年自己怀孕没多久,刚好回娘家,便跟母亲提起,菊贞厉声制止,命她不要说出口。一种迷信,胎儿没有进入稳定期,不能轻易说出来。菊贞的训诫很刻薄:“还没到三个月,就到处说,以后要是保不住,不是让人笑死了。”树芬听来极刺耳,从此如履薄冰,直到平安分娩才勉强松口气。桂馨之前没透露一点怀孕的消息,是因为跟自己疏远,还是因为也恪守这种迷信?女儿不是那种愿意跟母亲分享一切心事的类型。树芬此前一直担心女儿不喜欢孩子,过度专注工作,因为女儿一听催生就发火。她不知道,这次是女儿有意准备所得,只是失去不在预料之中。
终于拿到长聘,也过了三十五岁,桂馨突然觉得或许可以要个孩子,甚至内心有某种强烈的渴望,像失水失肥的植物突然努力开花,秋后的昆虫赶在寒冬到来前拼命产卵。丈夫章越事后感慨过一次,“要是不去广东开会就好了”。桂馨认为伴侣将失去孩子的责任归到自己头上,毫不客气地斥责他。章越先也不吭声,后来忍不住说:“你别把力气花在跟我吵架上,先好好休息,再怎么吵孩子也不会回来了。”少不了大吵一场,章越很怕,尽量不惹桂馨。他不说话,她更暴躁,安静下来情绪又极低落。她原以为只是身体排出一块小小的没有生命的血肉而已。
是荷尔蒙的影响,她劝告自己,但理智完全失效。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夫妇染色体检查结果也无异常。超过三十五岁妊娠,早期流产的风险会逐渐变高,一切只是概率问题。坚持健身,保持愉快心情,一定会迎来健康的宝宝。她没有健身的习惯,健身可能延长的生命与健身所花的时间差不多相抵——有学者如此宣称,所以不需要特别花时间健身。她也不知心情如何才能愉快,巨大的丧失感令她震惊,在路上看到陌生的幼儿也会发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
桂馨是读博时谈的恋爱,章越高两届,家里条件不错。婚礼排场很大,那时桂馨博士刚毕业,章越也找到了教职。房子是两家一起买,他家出大头。振华好面子,给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和礼金。若不是女儿极力制止,他可能还要按故乡风俗准备暄满新棉花的红绿彩缎被子。尽管女儿脾气很坏,一开始对婚礼就很没耐心,但还是按婆家的安排完成了所有节目,一身金线织绣的新娘盛装、满头珠翠地被女婿从车内抱出来,接受人们的欢呼和爆竹声的洗礼,也老老实实给公婆鞠躬敬茶,在众人注视下轻声改口喊了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