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3)

两个人刚走出一里多路,花溪的两条猎狗公牛和坏小子就跟上来。它们气得眼睛发红,张着大嘴,围着画家狂吠,那样子仿佛要把他撕碎才解恨。他吓得半死,贴到花溪身上,把她的双乳压得生疼。她把狗们吼住,又笑着将他推开。自此,不管是在野外还是在小木屋,他和她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他早已领教过两条猎狗的厉害。

前一个月画家不离花溪左右,后一个月关在仓房里作画。当画家把作品搬到屋前让大家欣赏时,婆婆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但花溪别提多失望了。那画竟是一幅杏花。花溪瞪着画家看了半天。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画家一通云山雾罩的说辞,花溪顿时感到胸闷,她一甩袖子回屋。按照计划画家两天后该走了,公公在头一天晚上就把他的行李搬到马车上。

花溪送画家到苏木。路上,他几次提起一个话头儿,都被她岔过去。她知道他想问啥。在苏木大院门前等过路汽车时,他半伏在她的肩头“嘤嘤嘤”地哭起来,引得行人注目。原来,他是要画她的,并且画了十几幅草图,最后却都被他撕掉了,因为她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事物,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她,不过他发誓一定会把她画出来的。他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他在呼和浩特的住址,她想他了可以立刻去找他,不然,一年后的今天,他一定来接她走,因为没有她他活不下去。

分别时,画家又贴在花溪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从此,这句话让她夜不能寐。

马车拉着花溪返回。一路上,她如坐云端。她知道,画家几次想问的是,她男人去哪儿了?这可以说是带有一点禁忌色彩的话题。

花溪是蒙古族,公公一家是汉族,并且几代都是洪浩尔沟的护林员。她嫁过来时,男人已经接替公公的班。她跟男人结婚刚满两年,有一天男人背着一杆火药枪去巡山,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和公公、婆婆就在护林站的两座小木屋里一直等啊等。等了一天,一个月,一年,两年,三年……他还是没回来。期间,等了满满两年时,花溪接替男人成为护林员,吃起公家饭。

马车回到山口,吃完晚饭,婆婆非要送花溪去对岸。过河时,她讲述了一个寡妇睡不着觉半夜挑豆子的故事,目的是想说,男人一旦不在,女人要学会熬;如果没熬住,像那个寡妇一样把半盆豆子扔下,大半夜跑到庄稼地里脱光身子散热,不掉进枯井才怪呢。花溪听得后背发凉,一个趔趄,差点踏入水里。婆婆一通“呸呸呸”,赶紧把唾沫抹到天灵盖上。

不久以后,花溪得了失眠症。婆婆上山去挖各种草药,熬成一锅一锅的黑汤,让花溪喝。效果并不明显,花溪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婆婆虽然着急,也没有再提及挑豆子的事。

画家离开一年零一个月,也不见回来接花溪。她骑大白马去旗里,在林业和草原局汇报完工作,就去长途汽车站买了去盟里的大巴车票。临上车,她把蒙古袍上的蓝色腰带解下,系在马鞍前,又把缰绳安置妥当,给大白马一个口令,让它走。大白马不动,她使劲儿在它屁股上拍三下,它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她知道,有那条蓝色腰带做标记,是没人会拦大白马的,它会平安地回到山口。

到盟政府所在地赤峰市,要走一百三十多公里。在车上,花溪几乎迷迷糊糊睡了一路。天近傍晚,车进市区,她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回头一看,原来是大白马在跟着大巴奔跑,路旁的行人都驻足围观。她好说歹说,司机才靠边停车,看见她,大白马“咴咴咴”地直叫。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花溪牵着大白马来到街边子(郊区)的一家大车店,这里人和车马都可以住宿,并且有草料供应。到前台办手续时,她才知道需要身份证。她压根儿没这个准备,但她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到随身的包里去翻腾。在一个夹层,还真找到了身份证和一沓厚厚的二十块钱的票子,足有四五百元。她心里一热,明白这是婆婆悄悄塞进来的。

既然有钱住店,花溪也就不着急,她是第一次来大城市,想好好转一转。第二天逛完街回到大车店,一伙人正在院子里打大白马,三四个人用绳子前后拽着马头、马腿,两个人握着大拇指粗细的柳条往死里抽。马脸和脖子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花溪哭着、喊着制止了他们。原来,有人背着店主偷偷骑马,却被它摔在地上,那人恼羞成怒,就纠结一伙人对马下了黑手。

花溪抱住大白马的脖子,别提多心疼了。如果说四足动物中最忠诚的是狗的话,那么最高贵的就是马了。它身材高大,四腿修长,脖子挺立,跑起来身形如疾风穿过劲草,停歇后马鬃垂下又如柳条划过水面。从小处说:它宁可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寻觅嫩草,也不吃牛羊啃剩下的茬子。从大处讲:它不惧恶兽、猛兽,可以斗狼甚至斗虎,它可以当坐骑、拉大车,但绝不愿意耕田。一般来说,用牛马耕种的田地都在坡上,里面有乱石、小灌木丛甚至坟圈子,为了让犁铧子随时改变方向,扶犁人就得用皮鞭抽打牲口的脖子和脸面。如果用马拉犁,你打它,它就尥蹶子甚至撒蹦子,这是非常不安全的,久而久之,农民也就不怎么用马耕地了。

今天的骑马人正是打了大白马的脸面,才被它摔下去的。

花溪撕掉去往呼和浩特的火车票,到兽医店买了药,回大车店退了房,连夜牵着大白马来到郊外,在老哈河旁一片树林边住了两夜。等马的伤略有好转,她翻身上去,一刻不停地直奔洪浩尔沟山口。

婆婆早有预感,做好饭菜在等待花溪。吃完饭,她牵着大白马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黑豆、黄豆掺到一起,满满一大盆,在炕上等着她。她回想起,吃饭时婆婆拿圆珠笔在挂历的某个日期上画了个圈圈。现在看来,婆婆已料定她今天夜里应该开始挑豆子了。她洗漱完毕,静坐半天。用白纸把灯泡罩上,光线适度即可。铺被褥,架靠垫,关窗帘。待时针指向十一点,开始劳动。

花溪连续挑了将近一个月,掌握了豆子的数量、手上的速度以及用时的长短,一般在时针指向两点时,黑豆、黄豆、杂质和残豆各归其类,她的眼睛也正好迷离,往后一仰,倒在身后早已预备好的枕头上,盖好被子,沉沉睡去。

在男人生日、花溪和男人的结婚纪念日、中秋春节等节日以及有年轻的猎人、路人在小木屋借宿的那一天,婆婆都会在挂历上对应的日期画一个圈圈。这个圈圈既是敲打也是安慰。婆婆第一次讲述寡妇挑豆子的故事时,花溪心里是有怨气的,挑了一个月后,她的内心获得了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安宁。

月亮升高,花溪在草地上的影子缩短。她一边蹙着鼻翼一边起身,走到一丛杏树旁,伸手在叶子里摸索一下,摘掉两个晚熟的杏子,用手随便擦擦,就吃了。一股甘洌又清爽的感觉涌遍全身。她再次伸出手,犹豫一下,又缩回。她是在跟松鼠、狐狸抢夺食物呀,已经多吃多占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脸蛋。

花溪下坡时,脚步重了些,惊起一个小动物。它“扑棱扑棱”地逃跑,最后“砰”的一声撞到一棵树上。应该是一只兔子。它们在小麦长到马靴的一半高度时,眼睛几乎全瞎了,走路全凭听觉,吃草全凭嗅觉,等到树叶黄了,视力才逐渐恢复。她因为不小心,让受惊吓的兔子白白碰了头,很是内疚,她在心里请求兔子原谅她一次。

杏树坡和另一座山冈之间是一处开阔地,生着一大片白桦林。山路紧挨着它。花溪从水囊另一面侧兜拿出一双布套,穿在鞋上,脚步更加轻巧了。她感觉路边不时有磷火闪现,她知道这是人的头盖骨发出的。一说,这里住着林妖,你路过时它就拍手,你回应了会被它迷住,它领着你转呀转,迷魂后你就自己转呀转,最终把自己转成一个头盖骨。另一说,三百多年前这里是战场,两军一共千余人对垒,全部战死,尸体腐烂后长出一棵棵白桦,最后成林。白桦树身上一个个皮孔就像人的一双双眼睛,它们日日夜夜看着周遭的一切。

突然,一只猫头鹰在树林里一阵歇斯底里地大哭,接着,又像傻婆娘般地一场大笑。这一哭一笑,让花溪悬在嗓子眼儿的心又回到肚子里。

猫头鹰的叫声很快把花溪送上山冈。山冈的下面就像头顶的夜空一样幽蓝、寂静和安详,原来是一个湖。她快走几步,找一块平展的石头坐下,脱掉鞋套,装起来,在裤腿上蹭蹭手,打开水囊喝两口。喝水一为解渴二为解饿,这是她从阿爸那儿学来的。在野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吃肉食和奶酪什么的,因为它们的味道会刺激凶禽猛兽,要知道,狼的嗅觉是人类的百倍还不止。

花溪静静地望着山冈下。湖不大,方圆二三公里。这样的小湖泊,在赛罕乌拉得有七八个,它们或藏在山涧的森林中,或卧在缓缓的平坝上。它们接纳同时给予,和山地、草原、森林一块呼吸、存在,进行隐秘的精神交流。牧民们喜欢把他们叫作“小阿尔山”,也就是小圣泉的意思。过去到底有多少种植物在这里生长,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有多少种鸟儿在这里寄居,估计也没有人数得清。单说鸟儿吧,也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比鹌鹑大一点的,都喜欢排行飞。立春后,你看那湛蓝的天空下,沙鸡、石鸡、野鸡、野鸭、渡鸦、大鸨、老鹰、猛鸮……都排成“人”字形慢慢悠悠地滑翔。排成“一”字形就完全可以减轻阻力了,为什么非要排成“人”字形?除了省劲儿,它们是在一边飞一边想心事吧?这个问题,从小就困扰着花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