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面馆

十面街口有一座小公园,我和小昭在公园看人下棋,下棋的是老秦和老苑。老秦的大名叫秦兆和,一天到晚在公园里磨,他有一大把时间,老婆没了,儿子在西安,女儿在上海,儿子女儿不和他亲,不来看他。老苑不知叫什么,我和小昭叫他老苑。老苑比老秦小几岁,两个人是一对棋友,阴天下雨也拆不开。

小公园对面是翠花面馆,翠花面馆好比是他俩的家,饿了下一碗面,渴了闷一壶茶,下雨了,把棋盘端进面馆的角落里,落子声清脆,面馆里吵得厉害,一点也不影响他俩。两个人下闷棋,不吵。下罢了棋,叫一声面,老板娘把两碗清水面放在棋盘上,加一碟肉末辣子,一碟泡椒花生。老板娘说,秦叔,苑叔,慢点儿吃,您哥俩不忙。

翠花面馆的老板娘,按理儿该叫陈翠花,可她不叫,她叫陈依云。

翠花面馆开了十几个年头了,我和小昭是翠花面馆的常客,我天生面条肚子,小昭也喜欢面条。肥肠面、肚丝面、牛肉面、丸子面、虾子面、清水面,十面街十几家面馆,数翠花面馆的面好吃。在十面街,到了吃饭档口,路上随便碰上俩人,见了面没别的话,走,吃面去,上翠花!

我和小昭在翠花面馆三楼开了一家中华文化咨询公司。陈依云经常给我们介绍活儿,没法报答人家,我和小昭就狠命吃面,专拣贵的吃。陈依云说,来碗清淡的,指望你俩吃面,翠花面馆早关门了。

翠花面馆雇了一个大师傅,也姓苑,叫苑得意,高个子,背有点儿驼。苑得意是老苑老家的侄子,年纪不到五十,人特别勤快,买菜、擀面、火头上全是苑得意的。陈依云给他开的工资高,苑得意把面馆看成了自家的生意。苑得意说,三叔给找的活儿不赖,老板娘和气,心肠好,人家把心摘给我,把我偷懒的心磨下来了。

过了吃饭时辰,苑得意蹬三轮赶集去了。十面街有一家早市,苑得意嫌价钱贵,嫌肉菜不新鲜,骑车十几里地去赶小圆,小圆是一个大集,两个小时一来回,误不了事儿。翠花面馆平常就我们五个人,老秦、老苑、我和小昭、老板娘陈依云,我们伸着脖子看老秦老苑下棋。老苑极少赢棋,好像专为输棋而来,输了一局,老苑也不气馁,老秦,再杀一盘。老苑说杀,毫无杀气,软绵绵的,好像用面条杀。

一个赢得没滋味,一个输得没脾气,他俩像一对下棋的机器,一边看棋的人也觉得无聊至极。在小公园,好多人看他俩下棋,走马飞炮,轰轰烈烈,一局下来,没任何悬念,老苑输了,大家很败兴,人走没影了。老苑输棋输得我心疼,我劝老苑,苑叔,别下了,我给您买一对鸟,听个鸟叫,多好!老苑叔说,不下棋,你秦叔日子咋过?也提一只鸟笼子?提个鸟笼子,没三天,不是鸟疯了,就是你秦叔疯了。

我私底下批评老秦,秦大爷哎,您老手下留情,让老苑叔赢一局。老秦瞪着眼睛说,你当我乐意,老苑下棋不走脑子,看看,十几年了,生生把我的棋性磨没了,我怪谁去!也是。老苑脑子慢半拍,老秦走一看三,老苑就知道攻卒杀当头炮。陈依云人好,老苑输了棋,每回多给老苑加一个鸡蛋。老秦是赢家,赢家宽肠宽肚,陈依云说,秦叔,给您加一个?老秦拍拍肚皮说,加不上,多加一个蛋,肚子不依。

苑得意端着大盆进了小公园,公园里凉爽,一边给三叔助阵,一边干活儿。今天的活儿不讨人喜,他是个知趣的人,躲出了几步,在树荫下倒弄猪大肠、猪肚,面粉搓一遍,白醋搓一遍,籀起来对着太阳照一遍。那边三叔输棋了,苑得意哈哈笑着说,三叔,您老使使劲儿,赢一把,我也开开心,咱老苑家,别老站下风口。老苑输棋成了习惯,积习难改,苑得意也不当事儿。

老秦哈哈笑了一通,得意呀,别说你三叔,擀面你是行家,十面街没人比得了,下棋你不行,跟你三叔一样,脑子不开窍,连你一块绑上,也不是秦叔的个儿,信不信吧?苑得意咧着嘴巴笑,秦叔啊,您老卖残局去吧,没准儿挣个酒足饭饱。老秦又笑,张着大嘴,一嘴破牙在口腔里跳,得意呀,你甭给我竖梯子,赢你三叔,我可是手拿把攥。

老苑也不生气,朝这边看了一眼,苑得意正举着大肠,看肠褶里有没有脏东西。陈依云不舍得开空调,又怕热,呼扇着一面小团扇往公园走。老苑说,得意呀,入口的东西,不精心可不行,客人的舌头比尺子管用,你手上短一寸,他抱怨一丈。咱翠花面馆,指望一碗面,这一碗面,吃的是个清心,吃的是个自在,让客人说个不字,别说老板娘,我脸上也挂不住。

这话陈依云乐意听,翠花面馆在十面街立住脚跟,多半跟老苑有关,老苑把侄子管得服服帖帖,人缘又好,街坊四邻,没有不服老苑的。上车饺子下车面,送往迎来,顶数面条有个人情滋味,开面馆利薄,开的是个长流水,一天的流水,比开个大酒馆好。陈依云吃吃地笑着说,苑叔,您老给我撑着门面呢,有你和秦叔看着,咱翠花面馆没个不兴隆。苑得意怕三叔教训他,笑着说,三叔呀,小圆有卖乳鸽的,嫩抄抄的,过天给您买一只补补,您脸上可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