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面馆(2)

苑得意就一把嘴儿,没见他给三叔买一根烟。苑得意这么说,老苑等于扳回一局,人家有个可心的侄子呀,这面馆有他苑家的份儿,他老秦有儿有女,搁不住儿女离得远,没指望。老秦半边脸灰了,复盘,再杀一局,把面子找回来。小公园灯光不好,晚风又凉,我好说歹说把两人劝进面馆。

老秦赌气赢,老苑赌气输,下棋下出个好歹来,是她陈依云的罪过。陈依云说,苑叔,秦叔,吃一碗面咱再下,这是干吗呢。苑得意一人端一碗面汤,陈依云说,加一勺丸子。苑得意又加了一勺丸子。两人喝了面汤,打一个嗝,再杀,杀到客人走净了,十面街没人影了,老秦老苑还在兴头上,陈依云伸着懒腰说,打烊了,打烊了!秦叔,苑叔,散了吧,散了吧,还有明天呢。

老秦掀了棋盘,抱着大水杯子头里走了,出了门,叫一声板,一路走一路唱:“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这首《桃花庵歌》,唱的是人家大明才子唐寅悠游林下洒脱风流的神仙日子,从老秦嘴里唱出来,特别不是滋味儿。看不见老秦了,老秦在楼头消失了,唱腔还苦咧咧地在夜空里游荡。

老秦一辈子有两个喜好,一个是棋,一个是戏。老秦退休前,在京剧团干剧务,跟角儿们熟,学了一嗓子,老秦的嗓子不宽不亮,师傅半路里抽了头,死活不教了。老秦在京剧团的活儿,说白了他就是个装台的,灯光、幕布、道具,三下五除二,简单得很。装完了台,猫在角落里,跟徒弟们下棋,徒弟们不敢赢他,把老秦惯坏了,棋风越来越凌厉,越来越霸道,在十面街,除了老苑,谁也不愿跟老秦过招。

老苑走得迟,把棋子一颗一颗收进棋篓,好像不踏实,再数一遍,老秦执红子,老苑擦得格外仔细,使劲儿擦,把老秦的手气擦得干干净净。苑得意关了灶,抹完了锅碗瓢盆,爷儿俩一道儿走。他俩走的时候,陈依云还在盘账,每天都是这个道道儿,老秦走了,老苑爷儿俩走了,陈依云也落门走了,十面街静下来了。

老苑一个人住,单位分的两间筒子楼,住在筒子楼里的人搬走了,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筒子。老苑受不住静,静就是虚,心虚,身子跟着虚了。去年春上,老苑病了一小场,白痢红痢屙了半月,身子瘦脱了形。老苑输水吃药,跟前没人不行,苑得意搬到三叔家去住了,三叔无儿无女,这间筒子楼,迟早是他苑得意的,伺候三叔是天经地义。

苑得意住进来,筒子楼有了动静,有了活力,把老苑心里的虚补齐了,苑得意有了固定住处,一月省二百块钱房租。晚上爷儿俩喝一壶酒,菜是面馆的边角料,肚丝一碗,肥肠一碗,虾子萝卜一碗,酒呢,当然喝三叔的。三叔没电视,苑得意怕走流量,把手机关了,专心陪三叔喝酒,外边的街灯熄了,半醉半醒之间,爷儿俩上床睡觉。

外边的人,少不了羡慕苑得意,苑得意这钱挣得自在,挣得安心。他没烟瘾,啥嗜好也没有,倒是有个小酒瘾,酒瘾也不大,在面馆,客人就着面条喝一盅儿,剩下个酒底子,就归了苑得意。客人走了,苑得意剥一根大葱,蘸甜面酱喝上一小口。陈依云说,苑师傅呀,别给我省着,切一盘猪肚。苑得意晃着大葱说,这东西好,开胃,清口。苑得意三顿饭在面馆吃,一年到头,一个子儿也不花。

每月五号,陈依云按时开工资,开完工资,苑得意跑一趟银行,把钱存在本子上,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乐呵呵的。陈依云跟他开玩笑,苑师傅,存不少了吧?苑得意笑笑,把本子装起来。陈依云又说,苑师傅呀,想不想买房?买一套房,把老婆孩子接过来。陈家河开了个楼盘,价钱不高。陈依云说不高,是手里有大钱,有钱的人,买一口猪都不觉得累,没钱的人,买一只虱子也一路跟头,人和人不一样。

每回赶小圆,苑得意在陈家河停一停车,看着几丛高楼一天一天长高,心里发痒,痒也是白痒,存折上的数字也在增加,可没人家楼盘涨得快。陈依云一说楼,挠着了他的痒痒肉,痒了一下就不痒了。苑得意每月有四天休班,有时休有时就不休,陈依云就想,苑得意老家有没有孩子媳妇呢?他不说,老苑也不说,问紧了,老苑说,得意的事,问不着我,你问得意去!

苑得意四点钟准时起床,含着水嘴子,咕噜咕噜漱一漱口,厕所里撒一泡,一根袖子还在外边,就下楼了,蹬蹬蹬,一路小跑。翠花面馆的铁皮门没开,苑得意绕着小公园跑一圈,陈依云没来,再跑一圈。陈依云不在面馆住,这么些年,他不知陈依云住哪儿,陈依云不说,他也不打听。听见卷帘门哗啦一声,苑得意从小公园走出来,大步走进面馆。

进了面馆,净一把手,给财神爷上一炷香,躬身拜一拜,生意就开张了。打开灶火,把肥肠、猪肚、杂碎在老汤里滚一遍,捞出来晾在大盆里,白芷、茴香、桂皮、八角、花椒在锅里一蒸腾,一股儿白气,扑了他一头一脸,他特别喜欢这股浓烈辛辣味儿。滚完了肥肠猪肚,煮牛肉,炸丸子,这趟活儿紧凑,必须掐着时辰,打一个楞也不行。

一袋面往案板上一倒,一篓子鸡蛋往面里一磕,甩开膀子揉面,揉一遍,小被子一蒙,拿过闹钟,拧一把弦,放在案板上,闹钟嘀嗒嘀嗒地响。这一团面,像一个半大孩子,自个儿安安稳稳睡着。醒十五分钟,再揉一遍,揉完了,大面扙压一遍,再醒一遍。翠花面馆的面,来头可不小,筋道、柔韧、顺滑,用老秦的话说,这面,真是美口!美口是个很贴的词儿,入口丝丝缕缕的香,全是师傅的手艺,全是师傅的心肠。

醒面的工夫,苑得意开始备菜,肥肠切片,不能厚也不能薄,厚了嘴里油腻,薄了汤水一浇味儿就寡淡了。猪肚切丝,把猪肚片开,里外三层皮儿。第一层皮脆,咬在嘴里,筋道弹牙。第二层是肚筋,绵绵的,油油的,在舌面上就化了。第三层是内皮,内皮是韧,特别有嚼劲。猪肚性寒,一根香菜,一撮姜末,一勺辣子,就把这寒性解了。苑得意算不上美食家,可在灶口、调味上,那是一等。

苑得意三根手指压在皮儿上,嗒嗒嗒,一边切丝,一边听陈依云说话。陈依云在一边剥葱择香菜,凤眼一挑说,苑师傅,我想开一家分店,在陈家河,店面我看了,三大间房,里外通透敞亮。好像没说到苑得意心里去,陈依云笑了一声说,苑师傅,那边开了张,你过去点画一指头,这边呢,还是你主厨。苑得意眼皮一抬,依旧切菜,刀声沉了,慢了,钝了,好像刀也在思考。

苑得意是个可靠的人,陈依云对他越来越依赖。陈依云说,过些天,我带个人过来,你教教他,苑师傅,你呀,别不舍得,生意大了,也有你一份儿。苑得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陈依云说,这些年,你都看见了,我不吃独食儿。苑得意在心里点头,老板娘真是不赖,生意好了给他加钱,生意不好也没难为他。苑得意的刀声又亮了,又紧凑了,嗒嗒嗒。

陈依云说,苑师傅,你年纪也不小了,咱开三家五家,趁着这两年生意好做,挣下个养老钱。苑得意嘴角笑着,老板娘的话,他听到心里去了。陈依云说,苑师傅,我跟你说话呢。苑得意说,您是老板,我听着就是了。陈依云看了苑得意一眼,也是,她是老板呀,犯不上跟苑师傅说。

猪肚丝配香菜、葱丝、姜丝,撩几滴香油,浇一小勺辣子。肥肠靠汤养,老汤两勺,加花生碎、芝麻酱、香菜末、葱末,一搅一拌,香气顺着筷子往上走。牛肉切大丁,粒大饱满,汁水丰富,辣子,蒜末,一勺蚝油,一勺白醋,牛肉汤味儿不能淡,一淡,腥膻味就出来了。丸子汤是素汤,绵、软、透,一咬一嘴汤汁,豆腐丸子、面筋、花生碎,姜末、香油,也离不了高汤,高汤不能多,多了,味儿犯浑。

菜做好了,陈依云把一只大缸子递过来,说,苑师傅,来一口,喘口气儿。苑得意拍拍手接了缸子,吱地下去一口,满口里茶香。这两年,苑得意觉得自己养了个不好的习惯,喜欢上了茶水,没这一口浓茶养着,浑身没劲儿。这个习惯,是陈依云给他养的,他起初不喝茶呀,陈依云喜欢茶,喜欢喝碎银子,碎银子茶汤浓郁,味儿也上口。苑得意很想改掉这个习惯,可一闻见碎银子香,肚子里伸出一只小手,就把茶缸子接住了。

面醒好了,五十斤面分成两刀,苑得意袖子一挽,把面摊在案子上,大面杖擀一遍,然后上轴子,把面片卷在面杖上,反复擀压。没把子力气,没碎银子养着,这趟活儿,苑得意顶不下来。一张面皮长八尺,宽六尺,厚一铜钱,像一面挺括的被单。反复折叠几回,大面皮儿变成了一条方头方脸的面龙,苑得意摸过大刀,一刀一刀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