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三题(2)

姑婆要求她的儿女,即我的表姨、表舅,说话时也要拉上“他们”。表姨、表舅在姑婆面前极少说话,有时候,开口若是冒出“我觉得”“我断定”诸如此类的话,就犯了忌,姑婆的脸一下子拉长变色,伸手去捂他们的嘴,好像这话一经流出,会大祸临头似的。后来,他们说话磕磕绊绊,都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很可能跟此事有关。

姑婆的记性极好。别人说话时,她一边听声音,一边看说话的人,耳朵和眼睛同时运转。她如一台录像机,将一切录了进去。将来,什么时候若要引用这些话,就会从“他们”的引领下,一一蹦跳出来,几乎一字不漏。有一次,一位族人忘了自己某一次在公开场合说过的话,事关家族间的利益。几位族里长辈就和当事人一起,到姑婆那里求证。姑婆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说出几月几日几时,在某个地方,当事人的穿着、动作、口气以及说过的每一句话。当事人不得不服。

姑婆像一个谜,我们从来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甚至很难分清,什么时候她代表的是“他们”,什么时候她又将自己排除在“他们”之外。她与我们之间犹如隔着一道屏风。姑婆的丈夫也说,他们中间,总隔着“他们”。除了亲戚,少有人到姑婆家去找她。即使有事上门,开门的总是她的丈夫或儿女。若她的家人不在,姑婆也懒得开门,只回说:“他们不在。”

在她面前,我们早已免疫,任她说多少个“他们”,我们基本不吭声。这情形,比课堂考试时的情形还严肃安静。有一天,姑婆庆生,我们同坐一桌,吃生日宴。姑婆兴致很高,一连串的“他们”,像一个个水泡从嘴里吐出。她吐她的水泡,我们吃我们的食物。突然,一个响声,从桌子底下响起,接着臭气弥漫。姑婆停止了吐水泡。我们兴奋起来,寻找屁源,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我往桌下一钻,一嗅,指着姑婆,大声说:“姑婆放屁。”姑婆的脸红红的,嘴巴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水泡。整桌的大人小孩都大笑起来。那是多么轻松的时刻。她的生日,我只记住了这件事。后来,每当姑婆再提“他们”时,我总是盼望着那个可爱而浓烈的响声再次从桌子底下响起、升腾。

我发现,姑婆口中的“他们”,有时候并非真的确有其人。比如,姑婆会将“他们”的话综合起来,剔除对自己没用的,留下有用的,加工成“他们”说。这个时候,“他们”其实已变成了她自己,但她从不承认。

此时,姑婆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两只大腿打了石膏,悬吊着。她皱着眉头,一副痛苦状。

母亲上前,问:“受罪了,疼不疼?”姑婆答:“他们说,很疼很疼。”

我本想说一句安慰的话,但却禁不住大笑起来,就像那次找到了屁源一样。我想,“他们”一直住在姑婆的身体里头,好像姑婆是他们的代理人,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金姨

金姨是我母亲的姐姐。金姨出生时,外公替她算了一卦:五行缺金。于是,她便有了一个带“金”的大名,奶名(乳名)叫小金子。

金姨爱她的名字,也爱金子(黄金)。可是,金姨二十多岁了,还没见过金子。金子多金贵呀,那个年代,一般人哪能见到。

有金子的人家,讲究的是代代相传。金姨到了适婚年龄,不愿轻易出嫁,她决定要物色一位金主——有金的人家才嫁。直到她三十岁了,还没有调查出结果。为了扩大概率,金姨同时找了三位疑似金主。相处了几个月,三个小伙子的父母都不见动静。金姨使计,同时答应三个小伙子的求婚,成亲的日子也定在同一天。成亲前一天,就在金姨不知所措时,一个小伙子的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将一只金戒指戴在了金姨白皙的手上。第二天,三顶花轿同时出现在我外婆家的门口,上演了一场抢亲大战。金姨仓皇又不无失骄傲地坐上了金主家的花轿。

婚后,金姨一直戴着金戒指,这为她赢得了许多目光。姨夫警告她:“当心你的手指。”那时传闻戴着金戒指的女人夜里走路若遇抢劫,不配合的话会被人剁掉手指。金姨晚上一直不出门。

等到大家都公开戴金饰品的时候,金姨决定自己要成为一位金主。姨夫身体不好,她独自贩卖布料,经营餐馆,边攒钱,边买大黄鱼、小黄鱼(大小金条)。金姨觉得金首饰的含金量打了折扣,黄鱼含金量最纯,最靠谱,可以压箱底。

金姨一家住的是二手房,房子小,光线暗,姨夫想换房子。当时,邻居家的房子,造的造,买的买,只有金姨一家还像蚂蝗一样盯着那块地皮不动。金姨不答应,两人常为之怄气。金姨说,房子十多年就成旧房了,只有金子不腐不败,永远保值。

金姨家的房子等来了拆迁,小套变大套,还有现金补助。金姨高兴极了,她说,这个好运,有金子的一半功劳。金姨挑了一楼的拆迁安置房,后半间临街,廉价租给了一家打金店,房东和租户中间隔一道门,可自由进出。店里的金饰品,如戒指、镯子、项链、手链、耳环等,琳琅满目,金姨一开门,满眼金光闪闪,乐得她每天笑容满面,合不拢嘴。

金姨与打金店的老板娘总有说不完的话,金子的行情,金子的趣闻,金饰品的式样,等等。金姨一有空就主动帮老板娘管店,一见人就说这家打金店的金子品质如何好,饰品如何精美,好像那是她开的店。

金姨与朋友产生借贷,她喜欢将借款额按时价折算成金子的数量,到期借方就归还金子。想要现钱,借方可以到金店兑换。金姨说,这才是最公正的借贷方式。金姨向我妈借过几次钱,我妈的一条项链和一条手链都是这样来的。

金姨穿的都是我妈和我穿过的衣服、鞋子。她说,衣服会破,会过时,会贬值,金子不会,反而能保值,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动辄上千,还不如买金子哩。对于其他生活用品,金姨也是能省就省。

金姨从不旅游。不过,也有例外,她几次乘长途车游了同一家博物馆,馆里陈列着古代墓葬出土的金饰品。金姨看后异常兴奋,好像那些都是她的藏品一般。

金姨的儿子媳妇曾向她讨要黄鱼,金姨哪里肯答应。去年,金姨死后好多天才被邻居发现。据说,金姨生病,不能自理。儿媳闻讯匆匆上门,找遍屋里所有的地方,却不知那些金子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