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说:“你没听到吗?妈最后那句话,但凡听到过一句夸她的话,她都不至于如此。爸爸确实没有夸过妈妈一句,至少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来,没有听到过一回。这和你差不多,巴心巴肝对你有多好,在你嘴中都听不到半个好字。”
“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
三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大姐二姐还各自把眼光瞥向了蹲在堂屋外抽烟的丈夫,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可是……老汉这辈子对妈,也是巴心巴肝全心全意的啊。这几十年,你们看过老汉和妈以外的女人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在外面喝过一回闲酒?吃过一次独食?或者对妈动过一根指头?”
这倒确实没有!老汉这辈子像老黄牛一样,默默地为了这个家,也可以说是为了母亲,奉献了一生。
“老汉只会干活,不会说话,不像有些人像八哥鸟一样,嘴巴抿抿甜,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却藏把锯锯镰。这在城里叫啥子渣男,小佩和玲娃子不是都遇到过吗?”
小佩和玲娃子,是大姐二姐的女儿。二姐听了,很不舒服,反唇相讥:“你们家志凤就没遇到过吗?那年被打得像个猪头,还不是我喊车送她回来的,你那个前女婿,说话可是好听得很啊!”儿子被反击,发觉自己确有失言,赶紧闭嘴。媳妇听到二姐说自己女儿,腾地就站起来了。眼见着一场鸡生蛋蛋生鸡拴着太阳都说不清楚的恩怨大论战,就要爆发,儿子赶紧用眼神制住媳妇。
大姐把二姐拉出门外松口气。
照说,儿子的能量,绝不可能一个眼神就镇得住媳妇的,但媳妇此时,却能从他眼中看出相识二十年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杀气。再加上供桌上二婆婆遗照上乞求的眼神,她把准备好冲口而出的怼二姐的那句足以毁掉这场葬礼的气话,生生地吞了回去。
儿子颓然地站在灵前,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咬咬牙,下定决心,大声宣布:“不要争了,就把妈葬到后山,跟老汉合墓!”
二姐大姐,以及站得更远的孙女们,都说不行,连媳妇也摇头。
“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不行,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死不瞑目,我们不甘心!”
“老夫老妻合葬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妈不愿意,这是她的遗愿。你想让她每晚来找你啊!”
“可是……可是……”
儿子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顽强的抵抗。
与人争执并不是他的强项,无论是与包工头还是妻子儿女,他都从来没有赢过。
面对女人们的怒容,他本能地想退缩,甚至逃出这间灵堂,逃回床上,咕噜噜整一大口酒,蒙头睡去。
但他逃不掉,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作为长子的身份不允许,对老汉当年临死前的承诺,也是不允许的。老汉断气前,给他说了三件事:一是照顾好你妈;二是死后把我们埋在一起;三是那件事,永远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那件事就是当初妈妈得肝癌时,换的那块肝,是从老汉身上切的……
这个故事,是我听一位老家在乡下的年轻记者讲的亲戚家的事,她说她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可以把肝割给老婆,但却说不出口一句夸老婆的话的男人。
但看过父亲和母亲争吵大半生的我,却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