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刚出酒店门,她就说:“散吧,散吧,我陪易云走走。”

她这样做既是姐妹们的托付,也是自己思来想去的结果。要是早几年,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即使做也不会当着姐妹们的面表现得如此直白。只有这一次,她从提议组织这次活动的那一刻起,就有陪他单独走一程的想法,姐妹们的托付恰是她开口的由头。

“那好那好,各位先走。我陪阳阳走走。”他看来没有思想准备,送客的语气有些不知所措,跟随的脚步也有些窘迫,但他能随心顺意地跟上来,她松了一口气。

参加今天聚会的人不多,但关系都铁,包括当年她们的班主任。她们那一届留在清河的就十来人,彼此珍惜,交往密切,周末假日聚会是常事。只是请客的人时有变化,参加的人时有变化,停留的长短时有变化。不过,有几个人是常客,比如她,比如大嗓门班长,比如退休了的班主任。他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参加的次数不多,买单的次数不少。

今天的聚会除了班主任和他,其余都是女的。客观地说,他的出现让餐厅亮堂许多。他身材高挑,模样帅气,很有魅力。

已经是十月了,凉风习习,秋意正浓。

他穿着白色衬衣,戴着墨绿色领带,藏青色长裤搭配棕色皮鞋,简约而干净,时尚又不落俗套。那一款镶钻的瑞士金表虽然被衣袖遮掩,但若隐若现。他是行长、市长的女婿、留美学者的丈夫,镶钻的瑞士金表,他应该有而且必须有。

他这样做,理解的人不是很多。在一次单独场合,他对她诉说过衷肠,他不是一个炫富的人,但手表是妻子娘家给的订婚礼物,就像戒指,他不能不戴。

来餐厅之前他已经吃过饭了,他说:“泰丰老总设的酒局,政府和企业面上的领导,明明暗暗,粘不住也甩不掉。哪能像我们这帮同学,互不设防。”

他酒喝得不多,脸微红,话说得真诚实在。

银行关联千家万户。存款、贷款、理财、股票、房贷等等,一些同学都与他有利益上的关联。

他没来之前,她们叽叽喳喳,一肚子的不解要问。她知道她们的心思,先用一句话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问话堵住了:“没证据,没定论,没结果的话别人要说让别人说去,我们就别跟着瞎起哄吧。”

大嗓门班长说了句:“难得聚一次,难得他能来,姐妹们想说的话让阳阳说。”

大嗓门就是大嗓门,说话上滑音,三句话后,话就有些震耳:“利益攸关,儿戏不得,阳阳,你可要掏出他心窝里的话哟。”

众姐妹就笑,就附和:“人少话清,人亲话真,阳阳,就拜托你了。”

她不回话,只用心记着。

他来后,姐妹们果然把要说的话吃在肚子里,只闹着敬酒。

他一如往常,席间节制,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一人在家,喝醉了没人照顾。”

大嗓门班长抓住话题,说:“有阳阳啊,啥样的服务阳阳不会?”

他瞥了她一眼,羞羞一笑:“有杨老师在,别瞎说啊。”

他顺着话题把酒杯举到杨老师面前,杨老师抬了抬酒杯,重复着多年前盛传在他们班里的一句话:“风乍起浪无声,此处无声胜有声。瞎说正说又如何?”在场的人听了,一阵唏嘘,气氛就冷下来。

因为她有话在先,淡化了聚会的目的性,聚会的时长大打折扣,气氛也寡淡了。

服务生上来续酒水,他扬了扬手,说:“告诉前台,这单记我账上。”

服务生走近他,贴耳说了几句话。他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两眼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白瓷酒杯。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过去有过那么一段吧,她对他特别关注,结婚前结婚后,在一起不在一起。那么漫长的日子,她总感觉他的气息就在身边,他的举手投足令她十分关注,分享他的成功,担心他的不测。她分不清这是什么。大嗓门班长一语道破,这是初恋后遗症。她想一想,觉得这解释靠谱。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初恋交给了岁月,后遗症还在心中,风一过就起涟漪。他被推荐为全市十佳银行行长候选人,她天天关注网络上他的得票情况,也在网上和朋友圈中为他拉票。

当选十佳银行行长后,这帮姐妹要他在百瑞楼请客,大嗓门班长对他说:“十万张选票,八万张是阳阳的功劳。”这虽是请客的噱头,但她确实功不可没。

近段时间,清河有他不少谣言,她也信也不信。她的心拿不准,惴惴地去问信佛的母亲。母亲双手合十,一阵“阿弥陀佛”过后,用说福不说祸敷衍她。她把母亲合十的手掌掰开,笑着说,骗谁啊,佛若只说福不说祸,怎能开悟信众普度众生?母亲脸如静水,话意又深了一层,佛海无边,只度可度之人。

十五年前,楚星遭遇车祸,在医院被抢救了一天一夜,最终抛下她和不满一岁的儿子,也抛下年迈的老舅走了。楚星断气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楚星想听她说句什么,老舅也希望她能当着弥留之际的楚星说句什么。她只是咬着牙搂着儿子,他们希望说的那句话几次冲到她嘴边还是打着卷儿回去了。

她不是对楚星没有感情,不是对老舅和儿子不负责任,只是她太年轻,无法把握今后漫长的日子,无法回避今后纷纷扰扰的情缘。她可以试探着向那个方向努力,但她不敢说出那句话。

她在楚星临死前表现出的一幕让老舅刻骨铭心。为了防止她改嫁,四十多万元的车祸赔偿款,没有按继承人顺序分配,都以儿子的名字存在银行。银行卡由老舅亲自掌管,密码由她定。她冷冷一笑说:“那钱我不用也不管,谁乐意管谁管去。”

在场的母亲一听这话急了,说:“阳阳,人亲理不亲呐,那是你儿子的养命钱,你不管谁管?你要是心里一时过不了这个坎,就想个密码我帮你管。”她烦了,说出了楚星遭遇车祸的年月日,老舅一听又大哭了一场。

母亲是知识女性,外有事业内有才华,经历了中年丧夫、老年失婿后,精神一蹶不振。母亲五十岁不到就告病回家,成为佛家弟子,不理纷纭世事。平日在家对她也一口一声“女施主”。母亲的这种改变让她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