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离码头很近,也就十五分钟车程,平时一眨眼就到了,可老姜却没有像平时开得那样快。他享受着此刻的宁静,想再仔细看看单位宿舍通往码头的这条路。
其实,这条路他走过无数回,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那时,他还是小姜的时候,毕业后就跟着师傅在这条路上,在无数个白天和黑夜里来回穿梭。坐在驾驶室里,他曾为这条路上的行道树一到春天就冒出绿芽而感叹,也曾被在夏日里晒得滚热的方向盘烫得吓一跳,更因为这条路四季轮转变成满目黄色和拂面的凉风而高兴。最让人烦扰的是,冬日里天寒地冻,满街灰白萧瑟,身上关节被冻得吱吱作响。所有这些,原先都是那么的平常,如今却成为老姜难舍的回忆。
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条路上了。
老姜有点感慨,眼睛却一直注视着路面。已经快四点了,天空透着一种清明,渐渐蒙上一层深绿色与深蓝色,天色开始有些变得微妙而好看。路灯洒下的光晕,在淡淡雾气的笼罩下像是一层金色的薄纱在曼妙飞舞。老姜睁大了眼睛,想把这些情景清晰地摄入眼帘。
小蔡坐在副驾驶上,看着缓缓闪到身后的行道树,觉得有些无聊,便忍不住跟老姜抱怨。熬了三天,可算是熬到头了,幸亏大雾及时散了,不然再待几天,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老姜则不以为然,笑着说,这算什么,咱们的最高纪录是在码头待了十多天呢。我跟你说,你得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节奏。
小蔡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十多天?是大雾一直没散吗?
老姜笑了起来,也不全是。那为什么?你自己先想想为啥。老姜故意卖关子。
小蔡望着车窗外,思考着,不一会儿说,可能是雾太大,码头不能开工,接着雾渐渐变小了,码头又恢复了开工。然后,天气不好又停了下来。等码头恢复后,船压得厉害,排成了长队,咱们做外勤的,就得挨个办手续。
不错。就是这样子。看来,你挺有领悟力。老姜欣慰地笑了。
一聊起这事,老姜的思路一时活络起来,突然想到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那时,老姜还是小姜,在码头一口气待上十多天是常事。当时海面雾气缭绕,码头为了安全,一直没有开港。有一次正赶上春节长假,老姜有三条船要出勤,虽然码头封港,他的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快要生孩子的妻子,只是他一步也不敢离开。万一雾散了,马上需要开工呢,亲戚朋友们约的饭局、酒局也都能推就推了。
大年初四,浓雾散去,老姜和其他外勤人员一条船一条船地办业务。那时,老姜负责的是国际集装箱船,这些船东在行业内都是国际排名前十的大船东,可马虎不得,稍有失误不仅会给单位带来经济损失,更会给“PENAVICO”这块中国品牌蒙羞。
大年初五,正当老姜上船与英国船长交涉的时候,老姜的妻子被送进了产房,他没办法赶回去。女儿呱呱坠地,老姜没能去医院陪妻子生产、迎接女儿的出生,这是老姜一辈子最大的遗憾。自此,这事也在他妻子心中扎下一根刺。只要夫妻俩因为家庭琐事争吵,妻子就拿它出来扎老姜,说这是他这辈子欠她的,无法还清的债。每当此时,老姜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一摊球皮。
弥补不了,只能深藏在心底里。
码头里,橘黄色的灯光在蓝绿色的天色映衬下,显得格外璀璨和耀眼。凌晨三点多,虽灯火通明,老姜和小蔡却看不到人。
他们正向舷梯方向走着,忽然间,一道白影从前方高空迅速坠下,只听见“啊……”的一声,随即又是“嘭”的一响,给老姜和小蔡吓了一跳。
老姜连忙向前跑出大约五十多米,猛然看到一个男人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身体下面一大摊红色,正在缓缓向地面洇开。那男人的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低声呻吟着。
老姜顿时一愣,却不敢上前动他,赶紧掏出兜里的手机拨打了120。站在一旁的小蔡吓傻了眼,他站在师傅身边,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老姜表情凝重,说明了情况。挂了电话后,老姜的脸色十分难看。
师傅,120啥时候来?小蔡焦急地问。已经报备了,但车辆现在都派出去了还没回来。老姜回答。
小蔡诧异地瞪大双眼,又转头四处张望,祈求能看到其他人。可是不巧,空旷的码头,双目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
小蔡急得踱来踱去,而老姜则一动不动,双眉紧皱着,眼睛一直注视着眼前这个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小蔡小声地嘀咕,师傅,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只有120才能救他,我们在这也无济于事。
小蔡看着老姜的侧脸,等着师傅说点什么。
老姜没瞅他,一直盯着地上那个面目扭曲的人。
接着,小蔡又说,师傅,不是咱们见死不救,咱不是医生,救不了他。船马上要靠岸了,可别耽误了工作。
老姜还是没做声。
小蔡这下急了,要不,咱往前跑跑,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他人?
老姜突然转过头,把黑书包递给小蔡说,今天的船你去吧,我送他去医院。
这,我自己怎么行呢?一看软梯,我的腿就发软。小蔡带着哭腔说。
那软梯悬挂在船肚上,仿佛巨鲸身上挂了条鱼骨头,遇上大风天气,鱼骨头化身小丝带,迎风飘扬,左摇右摆,要不是有点胆量的人,还真容易被甩进大海,卷进船底。
老姜说,你跟我这一年,业务上你都熟了,英语也比我好,你可以的,没问题。再说了,我不能一辈子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