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任性(2)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小区物业的几个头目原本顾及着胡老板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过去就算了。谁曾料,那几个领头的业主得理不饶人,威胁要发抖音上头条,要把事情捅大。没得办法,几个头目就打通了胡老板的电话。

胡老板夜间悄悄回来了一趟,父子俩是如何商量的不得而知。结果是,第二天一大早,有两个年轻人来到壶爷的院中,不声不响把壶爷辛辛苦苦搭建的地锅灶和茅厕拆除个干干净净。

壶爷一直没有言语,他黑沉着脸,蹲在院中,看着俩人把他的得意之作轻而易举地毁灭。

以壶爷的倔性,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了了。可事实是,接下来的日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来,人们才发现,壶爷的儿子悄无声息地让人把爹用惯了的地锅灶和茅厕改建到了室内。厨房里的现代化灶具统统拆除,油烟系统进行了改进,带着故乡味道的炊烟被收拢进了多户公用的大烟道。卫生间里的智能马桶也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镶了防滑瓷片的蹲坑,蹲坑的旁边是一个地埋式冲水把手,简单方便。

壶爷基本上认可了这个改造,但是他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开。要享福就得委屈自个儿的习性,尤其是别人给你的福,哪怕是亲生孩子给的也不中。

没事干,对于壶爷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壶爷对孩子接他到市里住,心里是抵触的。没事干,是一个原因,没人说话,是另一个原因。

在没事儿干的原因里面,根本在于壶爷的生存观念。壶爷认为,人活一辈子,不干活,吃啥?人生一辈子,不干活,有啥价值?在没人说话的原因里面,壶爷有他自己的看法。壶爷平时少言寡语,但认起理来,谁也说不服他。他说:“甭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甭看他天天腻腻歪歪,过日子不是唱戏,俩人在一块过着畅快才是正经。”

也是,在乡下住的时候,特别是媳妇走后这些年,壶爷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村庄,他欣喜之余也有孤独和茫然。排解这些郁闷,壶爷靠的就是拼命干活。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到村东头剩婶的院里,看剩婶在那儿忙活。

刚开始去,壶爷也没啥别的企图。他就蹲在剩婶对面,抽着烟,眯着眼,一声不吭,等那满腔的郁闷慢慢地消散。那种感觉,壶爷无以言表,真是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后来,去得勤了,壶爷便有些心动,也只是心动而已。

眼下,这样的场景显然是不能实现的。壶爷虽偶有纠结,终了还是要面对现实。儿女们给了用不完的零花钱,这些钱对于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壶爷来说,简直如梦一般。可是,壶爷就是不踏实。这些钱不是用力气从地里刨出来的,他用着没底气。自个虽老,身子板还中,不能闲下来,还能扒拉点事儿。于是,壶爷就捣鼓着弄了地锅灶和茅厕的事儿。不料,惹下了麻烦。

壶爷想,他还得做事儿,还得做些周全的事儿。不做事,他的心里始终是空落落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壶爷发现,在五百亩小区里,活跃着一帮和他岁数差不多的老头和老婆儿。每天的晌午饭和晚饭后,尤其是天落黑,小区的灯亮后,这帮人便各自拿着各自的家伙什儿,有掂麻袋的,有推小车的,有蹬三轮的,开始到各个楼栋前的垃圾桶里去翻腾,酒瓶子、纸箱子、塑料袋子、易拉罐子,都成了他们搜罗的对象。壶爷还发现,他们都是居住在小区里的住户,他们也都是在跟着孩子们过生活。这帮人不翻腾垃圾箱的时候,便会帮儿女们带带孩子,也去小区广场上伸腰扭胯地跳舞。各自的日子看着过得也怪滋润。

这在乡下叫“拾破烂儿”,在城里叫“捡垃圾”。壶爷也要干这个事儿,他拿定了主意。

壶爷在五百亩小区捡垃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比其他人干这个活儿有优越条件。首先,壶爷不缺钱,他没有生活的压力,他纯粹是找忙。其次,壶爷不惜力,再肮脏的东西他都能下手扒拉,他舍得破身份。其三,壶爷的保障没问题,干活的工具得劲,三轮车、小抓钩、尼龙绳等一应俱全。更令人羡慕的是,壶爷还有一个能码得下许多东西的院子,不像那些老人捡的垃圾没地方堆。

于是,在小区这支特殊的劳动队伍里,又多了一个生力军。

在壶爷的院子里,无师自通的壶爷依据自己的认识,把他从垃圾桶里掏来的有用之物,分门别类地进行了归整。各样玻璃制品归一类,各样塑料制品归一类,各样纸箱包装制品归一类,其他可回收物归一类。没出一个月,这个不算太大的院子里,已经像货场一样堆了个满满当当,甚至,连下脚的地方都不好找。

在壶爷的货场里,垃圾分类这项推行起来非常困难的工作,被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小区的环卫保洁工作,一直是物业管理中最重要的内容,社会上的一些再生资源公司看到了市场机遇,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居民小区。五百亩小区这里也不例外。

就在壶爷他们兴高采烈地大翻垃圾桶时,一家再生资源公司与五百亩小区物业公司关于垃圾分类工作的一揽子合作协议,也进行到了关键地步。

双方签协议前,再生资源公司提出了一个前置条件,必须先解决好小区的垃圾回收问题,以保证公司利益的平衡。否则,将会影响垃圾分类设施的投放。

这给物业公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因为,他们知道,小区里有一支由小区业主自发形成的民间环卫队伍,这项收入虽然不大,但对于普通家庭来讲,三百五百的也能解决一定的生活问题。

壶爷眼下正心花怒放,他拿到了靠劳动得来的第一笔收入。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更确切地说,自从住进五百亩小区他都没有过。这笔钱不多,245元。

壶爷盘算,俺撅着屁股种一季儿地,一亩的收成除干打净,纯收入也就几百块钱。在城里,随便转转,拾个破烂,就能挣三百二百的,怪不得这人都慌着朝城里来。

壶爷盘算着盘算着,不由就冒出一个念头:剩婶比他小十来岁,也能干,她在村里扒拉来扒拉去,不少劳累,也只是顾住个嘴,要是她能来城里弄个这活儿,不也怪得劲儿吗?

有了这个念头,壶爷试几试想打剩婶的手机号,到底还是没打。他不知道对着手机咋说话,是说城里的钱不难挣,是说他想叫她过来做个伴,还是想在她面前显摆显摆儿子给他置买的院子?壶爷本就讷于言表,对着个巴掌大的死物件更是不会表达。还是去到跟前说得明白,壶爷想,等他攒下的这批破烂换成了钱,他就回去找剩婶,诚心地说道说道来五百亩小区拾破烂的事。这事搁在城里,不是丑事。

壶爷正踌躇满志,大闺女来了。

大闺女也在城里住,退休几年了,在家带孙子。

大闺女的孙子都上幼儿园中班了,日子过得也美满。所以,壶爷很少操她们的心,平时也少走动。也是当奶奶的人啦,顾小不顾老,家务事又多,壶爷能理解。

可今天,不年不节的,大闺女咋摸过来了呢。

大闺女没在屋里坐,拉着壶爷去了院子里。

“伯,去院里吧,院里空气好。”

“中,去院里。”

壶爷把闺女引到院里,院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大闺女看着堆了一院子的破烂物件,惊诧得张大了嘴。她一脸迷茫地看着壶爷,问:

“伯,这是哪来的?”

“拾的,没事儿时候拾的。”

“……伯,您缺钱?”

“不缺,闲着不也是闲着嘛。”

“……要不,伯,您上俺家住一段吧?”

“不啦,在这儿怪得嘞。”

大闺女的脸色没有来的时候喜庆了。她回到屋里也没坐,说还要去菜市场买东西,就要离开。

壶爷也没有留的意思,说是闺女家人口多孩子多,出门紧要的是过马路要照顾好车。

大闺女明显有点儿敷衍,她答应着出了门,临出门叮嘱壶爷:

“伯,这活儿,咱不能干了,您儿子是大老板,他要面子,传出去不好听,别人不说俺姊妹仨不孝顺吗?”

壶爷一听急了说:“这是咋说呢,这跟孝顺不孝顺有啥牵涉,这是俺自个儿乐意干的。”

大闺女没跟壶爷急,她压低声音说:“伯,要不,俺姊妹几个商量商量,给您雇个保姆吧,再不中,给您找个伴儿吧,也有个说话的。”

胡爷条件反射一般,连连摇头说:“不中不中,自个儿过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