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若醴

丹若家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又坠满了沉甸甸的果子。

石榴树的旁边就是一条直通村外的大路,丹若隐在石榴树葳蕤枝叶间的眼睛黑白分明,却又透露出渴望。

小镇岁月悠长又平淡,石子落入绿潭中,漾起一阵波澜。

丹若记得一年当中最热闹的莫过于过年,这时候总会有一些穿着打扮很时髦的陌生人来到村里。村里人将挂在房梁上舍不得吃的腊肉取下来,姨姨们还会在门口摆上糖果,这可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的待遇。孩子们会在大人的帮助下,得到一盏新的花灯。山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但并不妨碍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丹若家只有丹若和妈妈两个人,许是冷清久了,丹若很喜欢这种热闹,她分外珍惜在这几天和外面来的穿着打扮格外不同的小孩子玩的时间。不过,傍晚时她一定会回到家里,因为母亲会准时站在那棵老石榴树下等她回来。

大概一个礼拜后,村里又沉寂了下来,村里人又恢复了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仿佛热闹只属于那一刹那,并不能随着岁月轮转而永存。

丹若不止一次问母亲:“那些时髦人,为什么一年只见一次呢?”母亲说:“他们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啊!”言罢,用手抚了抚丹若的小脑袋,又道,“丹若也要向他们学习好不好?只是……”剩下的话太轻,轻到已经湮没在刚刚拂过的微风里。

不知不觉,院子里的石榴树悄然繁华,风中洋溢着石榴花红艳欢喜的身影,阳光穿过榴花,散发着青春正好的气息……

丹若确实是一个争气的孩子,从小学到大学。

丹若记得自己第一次走出村外的时候,穿着母亲新扯的红裙—她从小就喜欢红裙子,觉得热烈。临行前的那个夜晚,暖黄的灯光下,母亲的针线密密麻麻、起起落落的情景,在记忆里夺目到没有任何一个东西能与之相比。

日子像漾开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去,清浅无痕。

毕业后,丹若留在了大城市。春节,丹若像小时候记忆中的人那样“衣锦还乡”。村里一如既往有了色彩,鲜活起来。母亲也一如既往穿着旧围裙,站在石榴树下等丹若。

丹若很努力,她从公司新秀迅速成长为部门的“铁娘子”,年终奖、绩效奖也越来越高,但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妈,我被提拔了,这个节骨眼儿我就不回去了。对了,我给您寄了钱,您该花花,别舍不得,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丹若匆匆挂了电话。

一个盛夏的傍晚,丹若加班结束,手机铃声兀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丹若以为是骚扰电话便挂断了,但几秒钟后铃声再一次响起。

丹若按下接听键,那边传来急促的说话声:“喂,是丹若吗?我是你隔壁王姨,你妈大早上……出来打水,一头栽倒在水井边,现在被送到医院了!”

“啊……”丹若的心慌得要命。

“你赶快回家,你妈被抬走的时候啊,头上可是摔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包啊,刚你王叔说,你妈的情况怕是不好!”王姨的语气里带了些许埋怨。

丹若什么都不顾了,慌忙冲上了回家的列车。她颤抖着拿出手机,拨打那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电话那边能传来母亲往日温和的声音,哪怕是一句埋怨也好!可是,母亲怎会埋怨她呢?母亲从来都是一个温暾的人,好像没有气性似的。

丹若仔细翻着手机里属于母亲号码的一切,贪婪地寻求着她与母亲最后的联系。手机里的短信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迫不及待地点开那些短信。

“乖若若,你那边突然降温,得加衣服,妈知道你忙,不打扰你了!”

“乖若若,妈想你,在外面要顾好自己,好好工作,不打扰你了!”

……

丹若感到一股酸涩塞住喉咙,吞不下去,喘不过来,泪水夺眶而出。她平日里的社交软件就是微信,其他几乎不看,也没时间看。但哪想到这寥寥话语,像一捆捆绳索紧紧勒住了她的脖颈儿。丹若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被它拴住,牵扯回了家乡。

丹若想要回家收拾几件母亲的换洗衣服,当她推开院门,愣住了。那本该在夏天葳蕤繁茂的石榴树,不知怎的,秃了一侧,石榴花散落一地,褐色的枝丫虬曲又狰狞,朝天空伸去,像想要抓住什么,又像要把什么推得更远。

丹若的心被揪得生疼。

她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医院病床上,昏迷不醒。医生说,这是高危高血压引起中风导致的颅内出血。丹若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愧疚,后悔对母亲的关心太少,后悔对母亲的健康一无所知。她捂着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滑落。她一直以为母亲是健康的。她开始回忆过去的点滴,试图找出母亲高血压的线索。可她从未见过母亲有任何不适,也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身体的任何不适。

王姨哽咽道:“最近,你妈总和我说院里的那棵石榴树要过冬了,她的若若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丹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若若,我知道你一直觉得你妈懦弱,但你知道吗?你外婆重男轻女根本不让她上学,她忙完农活就去村里小学教室外悄悄地听,竟也识得不少字。后来嫁给了你爸,小两口儿起早贪黑地忙碌,日子慢慢好起来。再后来,一场车祸夺走了你爸的命。当时,你妈还怀着你,你外婆逼着你妈打胎再嫁,但你妈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将你生下来,并抚养长大。她说,她已经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她的女儿一定会闯出一片天来!”

丹若后退几步,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知。这些过往她从未听母亲说过,在记忆中,对于孤儿寡母生活的闲言碎语不绝于耳,她埋怨过母亲,甚至怀疑过母亲。她以为自己离开了小镇就是逃离了幼年无助的自己,逃离了那段被人揶揄、打趣的日子,她以为她努力赚钱给母亲就是在向那些人证明她是有出息的。午夜梦回,那些对外面繁华世界的向往,以及小镇的闲言碎语总是她绕不过去的一道疤,不敢触碰,不能触碰。

“醒了,她醒了!”

丹若拨开人群冲进屋内,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泪水模糊了双眼。

母亲仔细瞧了瞧丹若,眼睛顿时有了光芒,她指着丹若身上的红裙子:“小姑娘,你是哪家闺女呀,穿红裙可真好看,我家若若也喜欢穿红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