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摇铃

天刚麻亮,老竹就轻手轻脚穿衣服。睡在那边床上的老婆荷香突然摇了一下小摇铃——丁零零……铃声很响。荷香两年前因脑梗落下偏瘫,生活基本不能自理。这小摇铃是老竹专为老婆备的,老婆平时想翻身、喝水、拉屎拉尿什么的,就摇一下。虽然只是个小孩子的玩具,却十分管用,老婆只要摇一下,老竹就听到了,立马过去照应。

“要尿了,还是想翻身?”听到铃响,老竹赶忙问。

老婆却说不尿,也不要翻身,只是嘀咕着:“我就知道你睡不着,那个女人要来,看把你急得心里像猫抓一样,这么早起床干吗,赶着迎新娘呀?”

话有点儿刺耳,老竹却也不恼,倒是莫名地有点心虚,含糊地答道:“看你胡思乱想的,我只是一泡尿憋得慌。”老竹起身摸出夜壶要尿,却半天尿不出。他其实没尿,这么早起来,倒真的是为那个叫朱爱萍的家庭保姆要来,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急躁。

还是在年初老竹提出请保姆时,荷香似乎就很不乐意,怪老竹嫌弃她,不愿服侍她,还说了更难听的,说老竹想找保姆,无非是几根花花肠子作怪,仗着儿子给他的钱,想占人家女人的便宜。荷香偏瘫后,性子好像变了许多,常常不讲道理,还疑神疑鬼。

荷香是个要强的人,现在什么事都要依靠别人,心烦,也怪不得她。但老竹也很委屈呀,他什么时候嫌弃过呢,他都服侍她两年多了,给她喂吃喂喝,接屎接尿,抱上抱下,只是,他也快满七十二岁了,心脏又不好,真的是服侍不动了。

为顺荷香的气,老竹后来把请保姆的事搁置下来。上个月,眼看天渐渐转热,老竹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于是跟远在浙江的儿子小龙打电话,让儿子尽快给家里请保姆。老竹平时总让着荷香,却在儿子跟前显示出至高无上的权威。老竹知道儿子有钱,平时要钱,他都毫不客气地找儿子要。现在,他跟儿子说话理直气壮,他说:“天要热了,你娘天天都要洗澡了,你娘一身肥肉,她自己又出不了力,你老子实在搬弄不动。”

老竹跟儿子打电话自然背着老婆,不然让荷香听到了,又要怪他嫌弃她胖了。不过,老竹没说假话,荷香本来就有点儿胖,没想到偏瘫在床上后,两年下来,竟越发胖了,当然,那是虚胖,因为平时只是吃喝,缺少运动,身上脂肪堆积得厉害。

儿子倒是很理解老竹。小龙远在浙江,媳妇孩子一小家子人户口都落过去了,除了给家里寄钱,父母的日常生活他完全照顾不上,把父母接过去也不太现实,也只有请家庭保姆一个法子了。接过父亲的电话,小龙不敢怠慢,前不久就专门回来了一次。

一回家,小龙就到娘床前说话,表孝心。老竹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看儿子跟他娘那亲乎劲儿,就避到一边,心底却有点儿不踏实。等儿子出来,老竹偷偷问儿子:“你娘是不是对请保姆的事还不乐意?”小龙说:“娘没不乐意,娘说您年龄大了,又有心脏病,服侍不动了,是该请人了。”老竹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很欣慰,看来荷香也只是嘴上说得难听,心底还是体谅他的。可是小龙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有点儿复杂,说:“只不过,娘担心到时请的保姆人好不好。”老竹说:“那倒是,你明天一定得多个心眼,请个好的。”

第二天,小龙去了县城家政中介,了解到像他家这样,服侍一个偏瘫的老人,洗衣,烧饭,干些日常的事务,保姆大体一个月工资三千五百块,在农村,顺带兴菜园,另外加三百。小龙跟中介的刘老板说,他不在乎钱,只要人好,只要干得好,他愿意给保姆兴菜园加五百,工资总共四千块。小龙随后把父亲的电话和家里的地址都给了刘老板,说他在浙江那边公司忙,明天就得回去,请刘老板找好人后,直接和他父亲联系就行。

前两天,刘老板给老竹打来电话,说帮老竹找好了保姆,她叫朱爱萍,是个实实在在的庄户人,吃得苦,能做事,会持家,包你满意,只是……刘老板顿了一下,很认真,又像是开玩笑地说,这朱爱萍前年死了老公,脾气变坏了些,你可得对她客气点,不要老不正经想在她身上打什么歪主意,要是把她惹毛了,说不定她干不了几天就走人,到时可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老竹顿时不悦,想跟这刘老板也不熟,怎么第一次通话就这么跟他说话,于是也很不客气地说:“你个臭嘴!谁老不正经了,你别瞎说,我可是良家男人。”

按约定,朱爱萍今天上午要到。

老竹烧好早饭,像往常一样,先喂给荷香吃。老竹边喂边小心翼翼地说:“等会人家来,你可得客气点,人家总归是客人,你不要让人家一来就不想留。”

老竹烧菜手艺不行,荷香吃得有点儿咬牙切齿,好像顾不上跟老竹说话。

朱爱萍是骑一辆绿色电动小三轮车来的。这种车当地人称之为小跑车,车头有驾驶棚挡着风,后面带个小拖斗,能坐人,也能装些货物什么的,方便实用,骑起来也安全稳当,不像摩托车那样难以驾驭,很受乡下一些上了点年纪的人的喜爱,尤其是中年女人。朱爱萍骑车哐当当从前面大路大摇大摆地驶过来时,老竹正在院子里的水池边洗衣服。老竹家院门口就是大路,他眯着眼望了一下驶过来的小跑车,以为是附近人路过,没太在意,没想到车子在他家院门口一扭车头,径直开进了院内,稳稳地停下了。

女人一扬腿,从车上下来,大大方方说:“您是老竹大哥吧?我是朱爱萍。”

老竹一早就等着朱爱萍,没想到现在人到了,竟又有点儿慌乱,让水龙头的水溅了自己一脸。他忙上前说:“哦,我是老竹,你好!刘老板也没派人送你?”

朱爱萍说:“不用,都是大路,好走,只是刚才你们这集市口有个岔路,多亏那个小超市的热心大妹子指引,说你家就在这大路旁,我就过来了。”

朱爱萍边说话边走到车斗旁,拎出一个包裹。老竹赶忙迎上去,伸手想替朱爱萍拎。朱爱萍却说:“不重,我拎得起。”老竹手伸了个空,有点儿局促。

朱爱萍拎着包裹往老竹家正屋大门走,步子迈得很大,老竹竟落在了她身后,他赶忙小跑一步抢到朱爱萍前面。朱爱萍忽就停了步子,说:“对,你走前面,房间在哪,你带我进去,好先安顿下。”老竹说:“不急不急,先在堂屋坐一会儿,喝杯水吧。”

进了堂屋,朱爱萍放下包裹,环视着屋子。老竹家的堂屋很宽敞,一架三人座木沙发摆在堂屋门边的墙壁旁。这是上次小龙从浙江回来时,在县城新买的。此时,夏天的阳光从大门外射过来,照得深红色的沙发油亮油亮,十分晃眼。

老竹让朱爱萍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一杯温水茶,递给朱爱萍。

天有些热了,朱爱萍一路骑车过来,脸上还流着汗,也真的有些口渴了。她随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就接过茶,大口大口地喝。老竹趁机仔细打量她。

朱爱萍五十多点的样子,身体壮实,个子中等,腿粗,胳膊也粗,一身麻利劲儿。老竹越看越满意,看来刘老板没糊弄他,这朱爱萍一看就是个当家的把式,请她来家里做保姆,一点没得错,一个月四千块,看来是真的值当。但老竹满意之余,竟莫名地有点儿失落,这朱爱萍的颧骨高,嘴唇也厚,实在说不上漂亮,跟荷香那个年龄时比,差了许多,荷香年轻时可漂亮呢,只是后来老了,尤其在床上躺了两年,不仅虚胖,好像也丑了些。

“你盯着我干吗?是不是嫌我岁数大,干不动事?”朱爱萍忽然说。

“我没……没盯。”老竹吓了一跳,顿时醒过神来,心底就有点儿虚怯,想起刘老板交代的,这朱爱萍前年死老公后脾气变得有些坏,果然,这说话是有些冲。也是,那么紧盯她干吗,只要她能干好保姆就行,她漂不漂亮跟他有什么相干,她死没死老公跟他有什么相干?老竹忙岔开话说:“那天刘老板说,你家在山口镇那边,有十几公里远,我盘算着,你最快中午才能到,没想到,这才不到十点呢,你就来了,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