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富贵(5)

乡亲们都哀叹,说大头这回真是疯了,这家算是彻底完了。

7

小镇及周边乡镇地处丘陵,岗塝众多,树林茂密。自然地,这里从事木匠手艺的人也相对集中,祖祖辈辈,一代传一代,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演绎到了极致。这日中午,大头拖着疲惫的身子行脚到了隔壁村的一户加工木材的人家门口,便再也挪不动半步,停下来往库房里不断张望。户主是个中年男子,戴一顶黄色薄沿军帽,手提竹篮,从厨房出来,与大头的目光正面相撞,心中打个激灵,随即转身回厨房给他盛来一碗白花花的米饭。大头一把抢过,呼哧呼哧扒拉完,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还呆呆坐着,咂巴着嘴。男人便动了恻隐之心,有意收留他。这是个三口之家,夫妻俩,还有一个独女唤作哑姑。既叫哑姑,自然不会说话,但并不妨碍干活。不过,家中没有男丁为继,总归是个缺憾。大头这一来,正好做个帮手,锯锯杂树,干点家务活,也是一种弥补了,善行之中夹带一些私心,怕也是天意。来大头人有点傻、憨、实,不善言语,是个“闷犊子”,又接连遭逢人生变故,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开口。主人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只顾低头干活,一字不回,偶尔抬头拿眼直直地盯住主人翕动的嘴唇,然后又低下头去,一心忙他手上的事。主人见此,就愈发心疼他。

这样过了几日,来大头渐渐适应。每日准时起床,吃饭,做活,一点也不显生分。虽然做起事来慢腾腾,比别人要钝一拍,但人倒是勤奋用功,又有吃有喝的,自然就生些蛮力。挑水做饭,喂猪打狗,全不在话下,经手事做得也算周正、板扎。这样的人,稍一调教,即能成一把劳动好手。人也不犯嫌,天天和哑姑在一块,不吵不闹,安安静静,挺合得来。哑姑性急,有时会耍脾气,大头都能忍能让,哑姑抬手要打他,大头就躲避,躲不过了就让她打,啪一下啪一下砸在身上,不气也不恼,有时候会突然一把捉住哑姑挥过来的拳,捏紧了不再松开。爹娘看在眼里,时间一长就有了想法,常在心里琢磨掂量。晚上夫妻俩在床头低语。哑姑爹说,“哑姑这细丫头也快三十了,我们也不会永远年轻,她的将来也该考虑考虑了。”哑姑的娘自然明白男人的意思,也不急于表态,听哑姑爹接续说。“大头这孩子头脑虽欠些活络,人倒也敦厚老实,靠得住,也投缘。”

哑姑的娘眼眶里就有了泪水滚落,她用手臂掩了掩眼角,轻叹一声“哎”。不久之后的某一天,夫妻俩便找了媒人,择了个良辰,招了大头为上门女婿,把哑姑连带全部家当都托付给了大头。

这一年,来大头三十岁,刚过而立,不知为何,他那颗曾经拥塞短路的脑瓜,像突然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拨动了某根弦,醍醐灌顶一般。那段时日,他像换了个人,精神了许多,也干净了不少,尤其做事,也懂得谋一些变通。而最大的变化,是那一双歪斜的吊梢眼儿,像突然被谁用力往中间抻了一下,正了许多,眼睛也像被揭了蒙纱,显得清澈透亮,时时露出几分憨憨的羞羞的笑意,与此前的那个傻不愣登的夯货简直判若两人。大头自己也是懵懵懂懂,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很长很久的梦,突然从梦门的缝隙里扫进来一束奇异的光,将之前的梦境照亮,自己的眼睛一睁,面前粲然盛放一朵花,娇艳欲滴,香气弥漫。

从睡梦中醒来的大头,躺在床上,看着酣睡中的哑姑,心中像过电影似的,童年、少年,爹娘以及各种发生的情景一遍遍地从眼前流过,时而混沌,时而清晰,他用手掌轻轻抚着哑姑微微凸起的腹部,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湿了一枕。

8

人来到世上总是有理由的,就像尘世间的树木花草,总会有一个让你活着的角落,不管你是何人,不管什么时候,哪怕沉睡着,睡再久,也会在某个季节突然苏醒,让你拥有一个阳光明艳的今天。这个“今天”到底是什么?大头一时并不能琢磨得明白,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他轻轻拭去眼泪,脑中突然蹦出要回一趟老家的念头。是呀,是该回去看一看自己的爹和娘了,给二老的坟头培培土,再磕几个响头。大头心中升腾起一种强烈的直觉,自己爹娘的坟头还缺一样东西,那是一棵青松,长得碧绿苍劲,郁郁葱葱,直指蓝天。这是大头脑子里的模样,他没有见过,但知道它在,摇摇晃晃地,在深秋的风中。

哑姑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大头心里的欣慰、幸福和满足感也一天天饱满起来。他每天小心照顾着哑姑,舍不得让她做一点点的重活,受一丝丝的委屈。离预产期还有个把月呢,哑姑的娘已给未出世的宝宝做好了三身小褂裤,整整齐齐码在床头,没事就抱出来看看。每次吃饭大头都会很坚定地说哑姑肚子里一定是个小子,带把儿的,并且肯定长得白白胖胖的。大家也都这样认为,于是说着笑着,在喜气洋溢的氛围中,静静等待小天使降临人间。

时间很快,转眼入冬。那天墙拐水泥立柱上的有线广播传来了大队的通知,“明天将有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请社员同志做好防寒防冻准备。”果然,一大早天空便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轻扬如絮。趁雪还不太大,哑姑爹娘匆匆喝了碗稀粥,赶早到麦田里追肥去了。大头起床时已近9点,他搓手黏脚没事干,就提了“追子”(施肥农具),想下田帮帮老两口,好干完早点回家。雪越发大起来,飘飘洒洒,很快如棉絮一般漫天飞舞,裹挟着西北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如此大雪,来大头还是头一回识见。他扦好追子,便在田野撒起欢来,忽而仰头用口接雪,忽而伸手掬捧落雪,奔跑跳跃,兴奋得像个孩童。四野白茫茫一片,一时竟难以分辨方向。大头揉揉眼睛,爬上田埂,就听得哑姑的娘的声音从雪野深处传来,“大头你先回吧,我们再有一会儿就好。”大头冲着声音的方向脆脆地“哎”了一声,定定神,倒提了追子沿着小路往家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他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大雪人,然后突然出现在哑姑面前,逗她开心。心里这么想着,浑身一抖擞,身上立即热乎起来。进门前,大头跺跺脚,然后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却没见哑姑的身影,便一边轻声喊着“哑姑我回来了”,一边往草窝里瞅。哪里有人?大头用手摸摸坐板,凉凉的,彻手,赶紧把追子往墙角一戗,就往房间跑,找,喊,还是没有。心中便生出一丝担忧。他拉开后院虚掩的门,在猪圈门边,大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哑姑蜷曲在积雪中,身下一片殷红……

这一回命运跟大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场大雪,让大头失去了他的哑姑,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子……大头的一头乌烁烁的黑发一夜之间花白如雪,人也被这飞来横祸彻底击倒,任谁怎么喊怎么掐,就是双唇紧闭,牙关紧咬,一声不吭,眼神空洞,呆滞,定定地盯着二梁,没有一丝活气。哑姑头七的那天夜里,大头在哑姑爹娘低沉的啜泣声中,轻轻推门,翻墙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