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富贵(4)

这年,来大头正好满20岁。这个年龄,在小村也该谈婚论嫁了。同龄人中不少订了婚事,也有已经娶妻生子的。来大头虽然懵懂,青春荷尔蒙却一点也不比别人少。他看着身边一张张青涩又幸福的笑脸,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情意翻涌,猫抓似的嘘嘘作痒,他便一个人躲在角落对着那面缺角儿的镜子照个不停,越看自己越怄气。晚上便斜起三角吊梢眼对爹娘吼,你们老两个怎么就琢磨出我这么个东西,瞅我这模样!爹娘本也有些厌嫌瞧他,怎奈何是自己作孽种下的因果,所以气归气,到底有些愧疚,便没再言语。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不紧不慢,清汤寡水,波澜不惊。这样一晃三年。一天中午,来大头的爹从水塘里摸“河歪”爬上来,人走得好好的,突然眼前一黑,一个倒栽葱,随即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气。下葬的时候邻居大爷大妈告诉大头,说来大头啊,你要过三天给你爹圆圆坟,烧烧头七,三七,六七,百日……往后,就再没有嗲喊啦。大家都眼圈红红的。来大头齉着鼻子,半天只说了一句话,算了,那就整一块儿办……得了。

6

1982年注定是个不凡之年。

是年元月一日,国家正式发布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包产到户。这一枚重型炸弹,在小村上空轰然炸响。次年秋天,这一政策在陆巷顺利落地。这真是个天大喜事,乡亲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怎么种就怎么种,从此有了各显神通、大展身手的机会。赶上好时候的乡亲们正沉浸在兴奋之中,来大头的麻子娘还没从丧夫之痛中走出,自己却突然出了意外,也死了。她死的很悲壮,简直可以用惨烈形容,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跟大头的爹出事在同月份,一个月头,一个月尾,差不多前后脚。真是响雷打在了同一地方,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回想起来,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诡异。

那天傍晚开完会后,全队男女老少敲锣打鼓,有的还放了鞭炮,大家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在队长家的院子里喝了酒,吃完了散伙饭,大头娘便默默牵了耕牛回家。

要说这头耕牛,其实并非属于她一家。按照规则,一头牛四家佮养,可四户自选结对,根据就近原则组成一组。大头家自然就与同住河岸西边的孙家、李家、王家成一组。还在路上呢,四家人就已商定好,一年四季,每家养一季,并且定了规矩,更户要过秤,不能让牛瘦了斤两,谁掉谁负责。怎么负责?就是领回继续饲养,直到体重恢复方可转下家。而谁家用牛要提前提出,忙时错开,但前提是必须保证牛能充分休养,不得过度使用。孙李王三家均表示同意,大头娘不吱声,算是默认。考虑到大头家实际情况,时至末秋,新稻已收割,野外青料也足,牛好养,就先紧了他家。没想到本是好心却办了坏事。

回到家的大头娘弯腰扣牛桩时不知怎么惹到了这头牯牛,它突然狂躁起来,腾起一跃,前蹄无巧不巧踏中她的太阳穴。然后,大头娘的头重重磕在了牛桩上,脑浆溅一地,惨不忍睹。等邻居发现她的时候,人早已僵硬。闯祸的这头牯牛,正是大头骑了整整两年的那头头牛,当初跟大头处得跟兄弟似的,一直温顺老实。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发飙了狂躁了。大头百思不得其解。发完丧之后的那段时日,大头就一直蹲在牛棚里,脸贴牯牛的脑门,一遍遍地抚摸,喃喃细语,泪水涟涟……庄邻怎么拉也拉不住,都叹息说,“哎,这大头,真可怜!这倒剥牛,真该杀!”见大头不心疼自己的娘,却这般护牛,只能掩鼻,心中哀哀。

那日晌午,大头照例拿脸贴着牛的脑门,一遍遍地用手抚摸,喃喃细语,默默流泪……不知怎么大头突然发了疯。只见他操起旁边的大铁锤,抡圆了臂膀,对着牛的头盖骨就是狠狠三下!但见那第一锤下去,牯牛脑门凹陷,随即骨裂;再一锤,咚!牯牛脑门迸裂,鲜血飞洒;第三锤下去,牛头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只是牛并没有立刻倒下,先是颤颤巍巍地摇晃,然后是前腿一软,咕咚跪地,最终后臀向左一歪,身子一倾,就那么一刹那,倒地气绝而亡。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挣扎,没有一声哀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清澈见底,一直睁着,脉脉盯视大头,泪水啪嗒啪嗒直往地上砸。大头扔了铁锤,“啊——”地长嗥一声,抬脚跨门,昂头飞奔而去。

此刻,来大头只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令他心碎魂断之地,去往一个没人找到他,也管不了他的地方。大头在田埂上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奔走。饿了,到临近村子里讨一点吃喝,困了,随便在草堆洞里囫囵一觉。他像一条受了伤的野狗,流浪四野,凡能藏身处便是他躲风避雨歇脚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