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富贵(3)

“他这是在放鹅啊?他这是扫竹把上戴凉帽——充个人头号!”

队长只当没听见,问急了便回头瞪眼吼,“人家大头高兴,你出息啊,跟他攀!”但大头人毕竟有些憨傻,又邋遢肮脏,和这些禽类待得久了,走起路来也迈八字,摇摇摆摆,越看越像是只雏鸭或者老头鹅。

“呆头鹅!”

一次刘二家的二子建平指着大头突然嘻嘻地叫,一旁三四个小屁孩也紧跟着瞎起哄,呆头鹅呆头鹅地喊叫,此起彼伏,声声乱耳。不知碰着他哪根神经了,这回大头竟十分气恼,发了飙。他头发尽竖,两眼一睖,亮如茨菰,就差要射出电来。

“你敢再骂,你再骂一句——试试!”大头用食指狠狠地指向建平,牙齿咬得咯咯响。

“呆头鹅!呆头鹅!呆头……”

“鹅”字还未冲出口,大头的嘴里已经蹦出一句“呆你妈老×”!他骂得如此麻利,如此顺溜,脱口而出,理直气壮。而且×字音还在空中嗡嗡飞着,一记勾拳已经唰地弹出,呼呼生风,直奔建平脑门而去。建平反应快,身子一侧,跳开了。大头一个趔趄,就势一倒,哀嚎打滚,从此死活不肯再当鹅倌。

4

鹅倌不干了,人就闲了。人一闲就发慌,一发慌就容易滋生事端。来大头闲慌了,成天东游西荡瞎转悠,少年顽劣的天性立即显现:开缺放秧水,拔豆掐棉桃,放火烧柴草……忤逆事没少干。这么下去不要养一条祸害虫子出来嘛!若真如此,恐怕就不是他来大头一家的事了,谁都有责任。队长着急,赶紧发话。晚上几个人一合计,就过来询他爹娘,问,“让富贵给队里放牛行不行?就是牵着牛吃吃草,走走路,累了还可以骑着走。”这是明话,其实也就是怕他这么浪荡下去出问题,寻个差事给他,只是想释放他的精力,也算是给他戴上一只紧箍咒。就怕大头不同意,但大头一听蹦老高,自然就没了担忧。

于农村,牛金贵。没牛啥事也办不成。“牛是农家宝,一刻少不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队队都养牛,少则七八条,多则翻倍,甚至头二十条。春耕时节,随处可见牛的身影。男男女女,扶犁踏耙,赤脚绾裤,鞭子甩得噼啪响,一派繁忙气象。牛多了就得专人照看,看牛是个技术活,要喂食、让尿,清理卫生,夜里起起落落,一刻不闲,是个没人愿意干的苦交易。给队里看场的是庄子东头的老张头,孤家寡人一个。队里的九条牛,再让他一个人照看,就是把他劈成两半也忙不过来。他需要帮手。大头再不济,总归是个人,能来,也是雪中送炭了。老张头自然求之不得。

“你几岁?”老张头看着围着牛又蹦又跳的大头问。

来大头停下来抬头望他,用手挠挠脑袋,他显得木呆的脸上爬着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却没有去擦拭。

“你喜欢牛吗?”老张头想逗他说话。

来大头又斜眼望他,用手挠挠脑袋,然后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老张头的心像被什么照了一回,猛然一亮,把一些想说的话压在了心头。

天刚泛出熹微白时,老张头让大头牵了一头牛走,他则悄悄在后面跟着,断他行不行。田野的风软乎得如同丝绸。大头在泥土小道上,走走停停,光着脚丫在沾露的草坪上,踩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待牛低头吃草,他会猛然转身看向身后的老张头,然后痴痴地笑。那笑声一点不似从前,在清晨宁静的小村上空弥漫开来,倒更像是鸟语、流水、清风和美妙的音乐。

老张头只瞅了半天,便摸须颔首。第二天,就很笃定地让大头单独牵两条、三条出去放了。大头把后面的牛绳往前牛的牛尾上一扣,一头连着一头,鱼贯而行,就像老鼠搬家。头牛每次见大头来解牛绳,都温驯地低下头。大头双脚踩住牛的两弯角根,双腿一蹬,噌一下就蹿上了牛背,再调转身,或骑或站,驾地一声喝,牛蹄嘚嘚向前,爬高上低,如履平地。怪呢!牛见别人常常瞪眼甩角喷响鼻,不准靠近,见是大头来就特别老实温顺,不惊不火,连那几头谁都不服轴的犟种牯牛,都被大头调教得服服帖帖,养得也是膘肥体壮,肚腰滚瓜溜圆。有人苦笑摇头,但不服不行。这天下之事,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每日早早晚晚,大头牵牛走过,牛背上总要站着一只两只八哥、灰鹭,高高兴兴出,稳稳当当回,像行走的一幅画,显得那么和谐而美好。大头成了小村的人物,村民对他也开始刮目相看。

在养牛这件事上,大头立了一功。有了功劳人自然就硬气了,就敢居功自傲,敢大声说话提条件。这天,大头找到队长,大着舌头说叔,“我娘病了,想吃……疙瘩汤。”队长二话没说,就给他称了二斤小麦面。第二天一大早,大头烙了两张筛箩大的饼,牵了牛就去夏家冲草滩放牧去了。也不知从哪学得的一招,他把大饼中间掏出个窟窿,往脖子里一套,转着圈啃。有人看见了,把这件事告诉大头娘。傍晚时分,大头骑牛刚回到村口,他娘就迎上去指着他鼻子骂,“富贵你个没心没肺的穷怂败家玩意,胀不死你呀!”

5

时间长着脚,踩着轮,健步如飞,转眼就进了腊月门。这是一年中最悠闲也是最快乐的日子。那些时日,家家户户都在等待着,盼望着将自家的口粮挑回家。果然,在某个清晨,队长敲响了村头榆树上的犁铧钟,再起一声破锣嗓子,人们便提竹篮挑箩筐,往公场奔。

现场已经随处可见散乱走动的人们,一丛一丛挤在一起,兴奋地谈论,说笑。稻谷、大麦、小麦等分储的三个土粮仓,圆圆的身子尖尖的顶,此刻木门都打开,有人撅着屁股在分装,有人肩扛着笆斗正下来,有人在火铳一样的秤杆上拨弄秤砣,吆喝着“快搬走”。喊到名字的高声答应着挤过去。这是谁家的,这家几口人,这家一共得多少,队长心里有账本,谁也不用抢不用争,装好搬了就走。

这边忙着分公粮,那边房子里也没有闲着。案板上的猪肉还冒着热气。年初队里照例养了十来头猪,腊月头上膘正肥,连夜宰杀下来,趁着这晨光,正好也分分。猪肉、猪下水自然家家都要有一些,乡亲们带着盆儿钵儿,排着长队,装了或拎着,将一年的汗水一统装进萝筐,嗨哟嗨哟挑回家。机米磨面的男人囫囵扒个中午饭,抓紧了去抢位。女人碗一推,便忙着烧水,褪毛,入缸,热卤,再用石头压实。不消半月,村庄上空就会飘起沁人的香味。

趁着天气晴好,养了一年的鱼也该起水了。选个好日子,乡亲们早早来到水边,请了起鱼人,用铁叉铁锹砸开塘沿冰面,七手八脚,将绿色尼龙大网沿塘角下水。大家一边用力拖拽,一边哼唷嘿哟唱起欢快的劳动号子,从对角处将鱼起上来。嗬!沉甸甸的一网,什么鱼都有,鲢鱼、青鱼、鲤鱼、鲫鱼、鳊鱼、鲶鱼、翘嘴鲌、昂刺鱼、虎头鲨,甚至还有螃蟹、泥鳅、黄鳝……各种各样,好大,好多。大家七手八脚拾进网兜,又一起抬到空地上,看着会计仔细搭配,再按各家劳力、人头分摊。

有钱没钱,都要过年。各家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再去小镇上采备些年货,顺带买些布匹。一年到头,给孩子做一身新衣必不可少。面子上的事,不可马虎,再委屈也不能委屈孩子。可来大头家实在太穷,吃食倒是可以将就,平时连旧衣服都穿不周全,哪还有余钱买新的?不过大头并不着急。他慢腾腾晃到村供销社,让售货员给扯了几尺白布,顺带赊了半斤靛蓝。售货员开出账单,他看都不看一眼,随手捏作一团,往头顶的铁夹里一夹,用力一推,嚓——像只水老鼠,顺着铁丝一溜烟到了拐角的会计结账亭,转身提了白布、染料,大摇大摆赶回家,煮一大缸精锅开水,染料一冲一泡,再晾干,让村头大娘子给做了身蓝不蓝、紫不紫的衣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