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哦”了一声。我想,她兴许并未知会我要表达的意思:这趟列车造型本身就很唯美,尤其在春天时,铁轨两旁种满桃树,花朵悉数绽放时,像极了日本有轨电车穿梭在樱花丛林中。
当然,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停靠在前门大街上的铛铛车。
于是,整整一周,掐头去尾,五天时间里,我带着父亲与母亲,坐地铁,去往京城内的主要景区逛游。乘坐西郊线是为了到达国家植物园。坐八号线去了什刹海与前门。
我们三个人,就像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对这座城市,故意保持着一种新鲜与好奇。要知道,早在十六年前,他们便一次次地来,站在景山公园的万春亭俯瞰故宫全貌,爬上颐和园的万寿山眺望昆明湖。
母亲不能长时间坐汽车,公交车也不行。地铁是最适合她的出行工具。
我拉着她的手,像是牵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地走在公园的小径上。累了,坐在长椅上休息,喝几口携带的矿泉水,鼓着腮帮子,再将口腔里的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抬起一只手,把不小心从嘴巴里流出来的水擦掉,然后对着人工湖,一言不发地凝望。
我问她,累吗?她回,不累。
他们离开我这儿返回老家的头三天,我给父亲买了一部新手机。
夜里,我总是担心新手机会不会像旧手机卡顿用不长久,于是我在担忧中没有睡实。
天亮前,我在半明半暗中,脑子里突然闪现出叶曼先生讲《楞严经》的短视频画面。她正说着,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幻象。
我坐在床边,看着盖着棉被各自刷手机的父母,一言不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于发朋友圈这件事,竟觉得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错事一样,遮遮掩掩。以致于,刚刚发出去的动态,秒删。这种内心的不安,哆嗦,让自己宛如一个诈尸的小丑。
我将他们俩送到地铁站的闸机口外,他与她先刷卡进去,我从外面把手提的三件物品递给进去的父亲。三个塑料袋里,装着泡面与水,塑料袋外又套着塑料袋。
母亲一边说,回去吧儿子,一边冲我挥手。
我说,你们下电梯注意安全。然后又说,来,握握手,告个别。
父亲把手里的行李包放下,伸出那只手,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母亲也伸出手。
目送俩人下扶梯。她站在前面,父亲站在后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手提的行李过沉,没站稳,往右边趔趄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其实有一丝丝伤感。
有时我觉得,我们仨应该永远住在一起。有时,又渴望拥有永久性的个人空间。一个人,无牵无挂,过完一生。
回到家,用钥匙拧开房门,屋子里,他抽烟的烟草味还在,还是那么清晰。我拉开一听啤酒,开始啜饮。
微波炉热完食物“滴滴滴”的提示音响个不停。舱门内,我转了三个包子。
临行前的中午,母亲蒸了一锅包子。那是从老家坐火车被他俩提拎着来的饺子馅:酸菜肉渣,茴香猪肉,牛肉萝卜。最后的这顿,是十六个茴香馅的大包子。
因为我们都太孤单,所以才需要陪伴。
那些帅气的酷酷的街舞,那些汗流浃背的花样篮球,那些声嘶力竭的歌声。
火车开动。
我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他打来的电话,儿子,爸妈上车了,放心吧,冲个澡,早点睡。对了,地球仪底下,爸妈给你留了三千块钱,想着收好喽。没事了,你早点睡。
我们之间似乎一直在告别。从地铁站,到火车站的候车大厅。又从候车室,送往站台里。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告别。我甚至想,倘若一直这样送下去,春花都得开败,秋天的柿子没准都会一个个挂上枝头呢。然而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将他们送入站台。
风太大了。提着行李箱与大大小小塑料袋的我们仨,在下班晚高峰的地铁闸机口便就此别过。话说得虽然轻巧,但实际上内心仍然泛酸,依依不舍。
都怪那天的大风。
他们走后,我又恢复了一个人在北京漂泊的日子。
要怎么形容这种生活呢?还真是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房间里再度变回往日的安宁。我又重新开始点外卖,站在阳台窗子前,隔着被他俩擦得铮亮的玻璃,看外面的大风。
风,把那几棵大杨树的叶子,吹得宛如风铃片一般,无声无息,却又簌簌地抖动、碰撞着。
这,真是一股悠长的很响的寂静啊。
儿子,你知道,一年四季,最后开的是啥花吗?
啥呢?
你猜!
牡丹?
不对!再猜。
……不知道,真不知道了。
是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