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敬亭山上下来以后,我整天都待在家里,直到邻居老邹有一天来问我:“小伙子,为什么老叔我从来不做梦。”
他走后,我回想起敬亭山上的很多事情。那时候我住在庙里,每天晚上都做梦,五光十色的梦,有一天甚至梦到了普贤菩萨骑着的大象。
庙门外有棵槐树。我坐在槐树下的时候,有风从山坡上吹过来。风纠缠着我的头发,就好像纠缠着塘子边的一根根苇草。那时候我住在敬亭山上,住在庙里。我一无所爱,一无所求。但我隐约记得,我曾吻过一个人的面庞。那吻极轻极浅,就像雪花融进泥土,就像星星爱上月亮。
老邹来找我,一坐就是一上午。他总是缠着我问东问西,如果我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开始骂我不是个东西。对于他的多数问题,我都能够勉强糊弄过去,至于他为什么不做梦,我却实在是解答不了。但在老邹看来,我在敬亭山上闭关修炼了三年,已经得道了,大千世界,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困扰我了。
我觉得,倘要证明我已得道,首先要证明两件事情:
1.“得道”这个词所包含的“道”有一确切所指;
2.关于是否得道,有一个可以衡量的标准,而且我已达到这一标准。
这两件事中没有一件可以被证明,所以老邹说我得道,这压根就是个谬论。
每当老邹发现我无法解开他的疑惑,他就会变得很伤心,然后一瘸一拐地踅回他的老屋。
老邹的伤心激起我更大的伤心,我发现我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的确在敬亭山上住了三年,但我为什么要上敬亭山?上敬亭山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对于这些问题,原本我是知道答案的,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我忘掉了一些事情。
是时候回敬亭山看看了。
当我踏上回敬亭山的路时,我想起了山羊。山羊不是一只羊,而是一个人。因为他向来都以下巴上的那一撮山羊胡为傲,所以我便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有关山羊的记忆是那样模糊,模糊到我都要把他给忘了。我想,假如老邹没有找我问关于做梦的事,假如我再也不来敬亭山,山羊是不是就会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悄悄地、不留痕迹地消失。这时候我心里止不住涌上一阵恐惧。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不止一次发现,曾经困扰我很久的一些人、一些事,突然间不再困扰我了。我曾无数次为此欢欣不已,我以为我发现了解除困扰的好方法,我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了。现在我才知道,是时间让我逐渐忘记了那些人和事。原来我一直在做着自欺欺人的游戏啊。想到这些,我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我见到山羊的时候,他正站在庙门前,看天上飞过的鸟,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捻着下巴的胡须。我一直觉得山羊身上有诗人气质,如果他稍微尝试一下的话,或许可以写出《飞鸟集》那样的作品。可惜山羊从来不动笔,他觉得写诗是我这样的坏人才会干的事情。他不想做个坏人,只想老老实实做个看庙的。
关于山羊这个人,还有些情况需要补充。山羊四十岁了,是纺织厂的下岗工人。老婆早就死了,没有子女,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庙里。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敬亭山看庙的,我一直不大清楚。但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所以我也从来没问过。
敬亭山上的寺庙不计其数,山羊看守的这座庙是最小的,小到连名字都没有。不过山羊说,这里才是修行的最佳处所。空气清新,人烟寥落,庙里还藏着几百卷佛经。那些香火旺的寺庙,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求佛的地方。
那天我上山的时候,走了小路。那时候太阳正盛,我走得满头大汗。山羊看到我以后,笑着对我招了招手。他就那样笑着,两只眼睛都笑成了两弯月牙。我有一种幻觉,虽然我都快要把山羊给忘了,但是见到他的时候,仍像见到一个刚刚分手的朋友那样亲切。当然,如果他也这样认为,那么这一切便不是幻觉。
晚上我们坐在厨房,喝着黄澄澄的小米粥。我和山羊之间是一张木桌,木桌上除了粥,还摆着几个馒头。喝了半碗粥,我问山羊,当初我为什么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在我上敬亭山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山羊回答说不知道。我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难道我当初什么也没对你说?山羊告诉我,我刚上山来的时候,头发极长,神情夸张,像个刚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野人。当时我只说自己遇到了伤心事,想在这里住段时间,把该放下的事情通通放下,其他什么都没有说。
事情再次坠入一重又一重的迷雾,而我也不想继续追问。我问山羊最近身体怎么样,山羊说还可以。之后我跟他讲了一些下山后的经历,等到两人都困了,便各自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