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之前的老师一样,”她乏味地说。“他们都死掉啦。”
小王无法判断孩子懂不懂死亡,他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忍着那里传来的一阵阵锐痛, 隐约想起自己似乎听说过这边的传说。
6、
“你问这个啊,”那猎户的笑容闪进脸颊的皱纹里,眼睛如深烙进去的两个黑洞,“你这……是不是剪断过?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嘛,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盯着他的左胸口。那里一受到刺激就会突突疼痛跳着,此刻仿佛预知危险来临,细细密密针扎似的刺痛正爬满知觉。
“我认出你了,小伙子,”他含糊不清地咕哝说,忽然又如受惊一般朝后敏捷一跳,拿着的弯刀从衣下斜斜指出来,紧张地绷直手臂。“你来寻仇!你跟那窝野猪一样,前些年我把它们一只崽子逮到,那母猪冲进村来……”
就是为了给它的崽子报仇嘛。
他站在原地,恍恍然捂住自己的前襟。这里做过分离手术,割开胸膛外面多长的一颗心脏,那颗体外残缺的心脏没有发育完全,像是吸收了别人的一块组织,累赘一样瘫在幼儿胸前,薄膜里鼓动着一小股一小股的血液。
围观的人围了两层,先前的好奇、困惑、乏味和漠不关心无影无踪,目光比钻子更甚,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游弋。像是狩猎,像是狼,那只狼在林子里的眼神。
“你是从这飘下去的嘛……”人群最外头,先前指过路的老人喃喃,“你怎么回来了呢?”
那时候,阳光下的河水里泛着婴儿的小手小脚,和胸膛一块软软的、蠕动的青紫色,触目惊心。他被当作这里降生的罪孽、莫名的天罚,只有扔到河里、让狼叼走两条死路。他是怎么被捞起来的?怎么被镇子里的人送到医院,又辗转耗费了养父母家里所有积蓄,才平滑得让自己像个人?那些记忆都已经失踪了,只剩下受不得刺激的疼痛。
我是来办案的,他稳定声音,但很快淹没在一声高呼里:“妖怪披皮来了——!”
不知道有谁又说,把他还给河里吧!
村人团结一致,绝无罅隙。他的手摸向腰间,但镇子里的民警不配枪,他摸了一手空。他拉稳音调,扬声:“根本没什么妖怪!”
愤怒、嬉笑、争吵,人声愈凶,一只手两只手……都指着他的胸口,他听自己的过去在很多人口里迅速流传:刚生出来,就被产妇一把藏了起来!当年领头的也找不着,长了几个月才发现这小妖怪,怎么黑心还能长在外面哪!
当年就是我把他扔进河里的,那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说,那时候我还是领头的,大家都往山上送嘛,这小崽子不行,烫手,赶紧给河里扔了飘走啦!
他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后退,请来支援的传呼机一阵阵闪红光,他打开录音说,村子里的人把小孩扔进山里给狼吃,狼吃惯了人肉才不怕人,这个老师是被谁骗走的?你们现在停下来……
不给它们吃,狼早就冲下山啦,先前的猎户眯着眼睛说,刀尖在他的下巴处晃动,我们杀的都是怪物,又不是人,救怪物的也都是怪物,就跟野猪一样,都是一窝窝出来的。和你一样。
小孩们站在不远处望,一层一层的人,一层一层的未来模样。树林在身后蔓延,河水在身边流去,他们都不说话。
7、
听说那村子有妖怪。她打车的时候,司机叼着自制的卷烟,粗声粗气说。我都没去过,你是那儿来的人?
她没听到一样,捉紧了手中的麻布包,望一望远方铅灰色的天。五六月时候潮湿多雨,却能望到很远,目光穿过层层阴云和雨丝,到没有山的地方去。
车子开始行驶,先是崎岖、然后是平整,一段段的路程被抛在身后。这几百米的柏油路始终没有修起来,也没有人在乎,如今长起来高草,她跨过之后,再没有回头看。
要去县城里啊,司机问。
嗯。她终于答,模糊的乡音在别扭的普通话里,渐渐就不分明。有妖怪,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