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白

丁家父子反目了,为了一株花。这事儿传遍了整个庐西镇。村人暗地里都说老丁发了癫,指定是憋出了病来,儿子也是为他好,叫他再娶一个有什么错?

庐西不大,老丁家并不难找。从镇口的牌坊走进去,行过那苔色青青的石板桥,左手第一家便是。“老丁!老丁啊!”村人总是用粗糙厚实的大手掌把院门拍得震天响,却也不等他回应,试着推一推,若门没锁,敞开了步子就探身进去:“干吗呢?在家也不响一声。”半晌,老丁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略弓着腰,搓掉手上的烟灰泥土:“在呢。”“又伺候你那宝贝花儿呢?”“呵呵。”

老丁的妻子已走了五年。那是一个春天,乍暖还寒的时候。这大娘在河边不知怎么滑了一跤,直跌进水里去,捞上来的时候沉得像铅块,脸儿煞白。于是镇子上照例吹吹打打一番。农村人办白事,都要让逝者再听一次他平时爱的那些歌曲,在世的人也听一听,好想一想以后给自己播什么。老丁家播的是京剧,《白蛇传》。

三天两夜,女人们如同上了武场,浑身来劲,她们向来比男人更接近生与死的瞬间。“素琴,你哭得好,响亮。”“比不了红芬她们,专业。”“专业?只会干嚎,一滴眼泪也没有。”“就是!听说来一趟一千,外添两条烟。”“以前可没有烟的规矩啊。”“唉,说这些干吗。唉,阿嫂哎——我的亲阿嫂!”素琴挪着步子,抹着泪花儿,又跪到灵前去了。

老丁的脑袋嗡嗡响,仿佛被成千上万只蚊蝇从四周贴面围住。他抬起手想用草鞭驱赶一下,儿时那头黑牛似乎又回到了身边,晃晃悠悠地领着他上山下坡,散漫地游走。他从不牵缰绳,放任牛儿吃草,累了就躺倒在香樟树下做个短暂的梦。太阳西驰而去,遥远的天空像微醺的少年泛着红晕的脸颊仰在清风里。“喂,老丁,明天……”一记法钟轻轻摇荡着空气中的微波——叮——那音浪横穿耳膜,直冲百会穴。他猛地醒过神来:“嗯?”恍惚间一睁眼,手中的草鞭幻化成了指间的烟缕,妻子的遗像端放在八仙桌上,微微笑着。“老黑呢?牛呢?姆妈!”“唉,生产队给卖了。”老丁的回忆又死了一个,他两眼发酸,腿是麻的,直不起来。“老丁,累了就眯会儿吧。明天出殡得早点儿。”

“好,好。”老丁撑开肿胀的眼皮,攥起烟,敲敲大腿经络,走到院里吹风。新月斜挂,玲珑晶莹,妩媚如新盛的一勺忘川水,又像阎王爷咧嘴笑开的白牙。他温和地走进了这个孟春的良夜。

因着继续办妻子的后事,老丁与玄妙观的一位道人熟络起来。他操北方口音,着一身青布长袍,银髻高束,须髯如戟。同他讲话,老丁总有些发憷。

约的是下午两点。老丁没有午睡的习惯,便早到了一刻钟。也许有庐西镇之前,就已经有玄妙观了吧,它和那些亘古流传的天理一样老。进院落,前殿是单檐歇山顶,四条戗脊冲出太极剑气,平缓而凌厉地折起,像一把巨伞,良久地静默于人世间的阴晴圆缺之中。当值的小道士不见踪影,独留赤面虬髯的王灵官像当门高耸,脚踏风火轮,手持黄金鞭,似将奔赴雷霆战场。老丁仰起头想看清他的脸,因离得太近,不由得倒退几步——竟有三只眼,原是戏里的二郎神,他想。环顾四壁,是十二月花神的彩绘,个个轻裾绾云,回雪流风。这才有些神仙模样了,他定了定心。

还是第一次进来后院。廊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粗瓦花盆,有绿萝、矮松、兰草、红掌,剩下五六盆便识不得了,倒也眼熟,家里曾有的,可惜妻子在的时候没细细问过她。妻子爱花,他依她买便是了,何必深究个梅兰竹菊。东北角辟出了一方泥圃,地栽两大株花木,几乎与人齐高,联袂成林。远远地立着一片瘦削的人影,青烟一样。

是那道人,正浇花。

老丁凑上前去:“这花漂亮,像假的似的。”老丁现下看清了,是白牡丹,地气暖,有一朵已经盛放,随风旋出千层蝶衣,在沉静中另生出一种活的喜气。他忽而记起成婚那日妻子穿的白色旗袍,她母亲的遗物,神仙模样。传统的京派剪裁,并不十分贴身,倒有几分柳公权的楷字气息,净练、廓落,银底织锦缎面,胸前勾了两三枝红梅,右腰上旁伸出一枝,如嗅暗香。第二日,一个“白娘子”的名号传遍了整个镇子——以前,相熟的人亲昵地喊她“小白丫头”。

老丁对妻子存有一种极深的眷恋,或者说,六分信仰加上四分亏欠,也便是外人眼里的十分恩爱了。她是自北京下乡来的知青,留在村里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不是没有返京的机会,只有老丁知道,他太知道了。以前,老丁有两颗心脏,连在一起跳动;现在,有一颗烧作了灰烬,那位置便空了出来,时不时呛进些冷风。

连着十来日,他日日往观里看花,围着泥圃转悠,五尺开外驻足看,猫着腰俯身看,蹲下来看。他还是更喜欢另一朵,绿枝斜倚,半敛半放,玉白的花苞敞着一二粒襟扣,金黄色的蕊只吐出几丝,远远瞧着,像白娘子脖颈上挂着的一颗汗珠。隔了四五日,蜜蜂闻香而来,悬停在它的蕊上,贪婪地吸吮。牡丹的香气并不浓郁,沁有一种青涩的苦,愈发让人爱怜。

“要不是我,她现在一定活得好好的。成了名旦也说不定。”近来同道人闲聊,老丁不那么拘着了。“老丁,这花分你一株。我正好出趟远门。”老丁有些错愕,早前听道人提过,这两株花是从洛阳移栽来的,费了不少心思,母本是上百年的花王,来到玄妙观也有十六年光景了。他一时无话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