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3)

只是晚上睡觉透风,大抵是这屋子防风没做严实;只是他时不时从学生口中听说另一个女老师的故事,又隐隐约约,听不分明。她的痕迹似乎从此充斥他生活的每个角落,在书桌上,在教案里,在学生用旧的作业本中;她的批注在偶尔间零散地落出来,写一个名字,写去年的年份。黑蓝的墨水洇透纸张。他避不掉。

于是他在黄昏和夜晚时候翻阅那些痕迹。他端着盛好的红薯粥坐在桌前,那封皮上黑字清晰利落,写课程目标。基础读音和拼写,通读全篇。一行行的课时计划工整明晰,记得清清楚楚。再一页是字词造句。他的手指摩挲墨痕干涸的字样,像是隔着模糊不清的一层罩,想猜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昨天刚找到的一本册子里,之前的女教师写,只写两个字,笔迹断在模糊的涂抹里。学生们如献宝一样收藏了她的痕迹,再交给继任的教师。他用冰凉的手指翻页,煮好的红薯粥散发袅袅热气和甜香,他舀一勺,入口又烫着了舌头,仓促地吐出来。他盯着这页雪白的教案纸,盯着自己溅上的那一点污渍,看久了,白色里隐隐约约晕出一点半透明的苍白,他感觉自己盯着一个死人的脸。

再翻一页,她在上面画了很多的简笔。那些扭曲的线条勾勒出怪异的圆,硕大无比的头部,黑与白点成瞳孔。满满一纸婴儿在爬行。星星点点的墨痕散落得到处都是,她似乎在斟酌什么,就在如今夜一般昏黄的灯光下。

它们,划掉。他们不是妖怪……

我得逃出去,她的笔记变得凌乱不堪,难以辨认。林子里的野狼窝里有那些……襁褓。最后两个字重重地划过。那些不是妖怪。

她说,那个猎户发现我了。我要带走这里刚降生的婴儿,不能留在这里。

畸胎。他突然明白。那些被猎户带走的、那些河里冲下来的怪物是畸形的胎儿。村民把它们带上山……或是淹死,或是喂狼。他听过这样的习俗。他吐掉了所有的红薯粥,脑中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叫喊:所以她不是失足落水,她不是淹死的。他望一望门外,微冷的浓夜里云星皆不见,几户人家的窗里有模糊的暖光,像是黎明就会到来的警笛和救援。

他望着那里,直至后背濡湿得黏成一片,半梦半醒里看到一双双眼睛。先是学生们的,然后是幼童的,最后是黑亮的,犹如葡萄沥水出来,新鲜欲滴,透彻沁凉。他睁开眼,对上床边墙壁上凿出的一个洞。

另一双眼睛在洞的另一边与他直勾勾对视。他认出那双熟悉的、苍老的眼睛,突然知道屋里冷风从何而来。

5、

民警小王赶来的路途过于遥远,在他们来的时候,村子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村口坐着沉默不语的老人,他们眼神昏花,看不清来人也看不清缘由,不管是谁靠近都向村里指。他们从询问和交流里明白他的姓氏是村里第一大姓,于是勉强撑起眼皮用力看了看来人轮廓。

“你怎么回来了,”有人喃喃说,“你是飘走的啊。”

小王迷惑不解,站起身来,继续向村子里走。小孩打打闹闹,从他旁边一溜烟窜过去。他伸手扶住跑歪的孩子,向案发现场走去。

尸体是在半山麓上捡到的,那其实只剩下几块人体残片,黏在被滋润过的青草叶子上。干涸的血迹剥不下来,采样也有困难,且没什么需要分析的:野狼的爪印烙进土地里,沉重扎实,一路蜿蜒地没入森林。剩下半根手指的指甲缝里有残余的粉笔末,所以没人对这具尸体的身份产生怀疑。

一股酸水冲上喉咙,他抓紧了胸前衣服。

对村民进行走访更像是一种已获得答案后的补充,村民们对新来的老师都有印象,是个年轻但看起来疲惫的小伙子。外来的人总是能记得的,他们答,就像前几年那个年轻的女老师……

后文隐没在含糊不清的咕哝里,小王问,“什么?”

“反正总是留不住啦,”回答问题的农户挥一挥手,像是在甩掉手指上沾着的东西。“年轻人嘛,不懂守规矩!都告诉他不要一个人往山上跑了,那是什么地方,又有水又有妖怪!”

还有野狼,旁边站着的老猎户补充说。原先的农户跟着附和:对对对。

他说,他看到过凌晨时候一个模糊的身影向村后小路去,那时候天色还未明,鸡群也都安静,起夜的农户琢磨着还能睡半个钟头,对远去的人影只投了短短一瞥。冷风吹得人通体冰冰凉凉,他回去躺在被窝里,没过一分钟就忘记了这回事。我们怎么记得嘛,他对小王这么说,操劳的事多啦。

这时候的狼都饿,猎户说。饿了一冬天啦!

人是被狼吃的,可尸体并没有被彻底拖走。大量遗骸和骨肉在一窝青草里,不像饿了一冬天的模样。下山的时候狼眼在树林之中窥视,他被村民簇拥着走,心想,这狼看起来不怕人。

这狼经常伤人,我们都不敢去呢。村长眯着眼睛说。要进山,总得几个人跟着的。

孩子们失去了自己的老师,原先的上学又变成了无学可上,他们兴高采烈,一下午时间就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穿红袄子的小女孩坐在简易修盖的教室门口,脚尖在地上用灰土画圈,看到民警的时候用提不起兴致的口吻陈述:“老师对水里的小孩很感兴趣,肯定是去看他们了,老师也在水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