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落日(外一篇)

盛夏时节,窗外仿佛有无数的知了发出聒噪的声音,鲜艳的阳光透过空气炙烤着大地,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中,我结束了自己的高考。和父亲的一次次争吵已使我感到逐渐麻木,好像一个接连被淋雨的人,因为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于是他已不再惧怕任何雨水。在一切未知的当下,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会一直和她在一起。唯有每天的傍晚是我可以感到轻松的时刻,和她的交谈使我能够暂时抽离于糟糕的日常,重新回到儿时快乐的轨迹中来。当我骑车行驶在傍晚的公路上,晚霞与落日即将融为一体,笔直的公路使我脑海中的往事历历在目,我重新回忆起高一时第一次与她相见的情景,仍然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缘分将我们包裹。当我骑车到达我们的汇合地点时,我看到的是同样欢欣喜悦的她。

直到有一天,她看着我说:“我们去看大海吧。”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水灵灵的眼珠好像夜色中的琥珀。我点了点头,说:“为什么突然想看大海?”她露出温柔的笑容,说:“因为那里有蓝色的海、金色的沙滩和白色的海鸥。”此时我并不知道大海在哪里,大海对于在北方内陆出生、长大的我们来说太陌生了,仿佛大海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是在遥远的另一端。她接着从背的书包里取出了一本书,书的封面是一只展翅起飞的海鸥,她说:“这是我小时候经常读的一本绘画书,一直珍藏到现在。”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下周就去看海吧。”

不出所料,我的提议被父亲一口否决了。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当我满怀期待地告诉我的父亲我要第一次看海时,却收获了我父亲不屑的眼光,他用轻蔑的语气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没考上大学哪都别想去。”于是沉默同时向我们袭来了,沉默先是到达了我们的饭桌,后来进入了我们的身体,最后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那天我母亲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当我在兽药厂车间工作的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我兴高采烈地向她讲述了我的计划,母亲听完以后说:“等高考分数出来以后,你去和老师商量一下要不要复读。”母亲一向疼爱我,她的话令我意想不到。随后她径直走向了厨房寻找食物。此后的夜里,我在卧室里一遍又一遍发出低沉喑哑的抱怨,后来大海与她一起进入了我的梦境。翌日清晨,我早早起床,打开父亲藏于书房的地图,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周密的计划。写完计划后,我骑车狂奔赶到她的家门前。

于是我们出发看海。我们是在那个清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时她正睡眼惺忪,由于父母外出务工常年不在家中,她的房间显得凌乱。听完我的计划之后,她的表情变得兴奋起来。此后的一个小时的时间,她收拾好了东西,我带着从母亲卧室里拿出的钱包、两件T 恤、两件短裤,开始了我们的旅程。我们坐公交车到市火车站买了最近一趟到厦门的火车票,当我们手里攥着火车票走在行人川流不息的候车厅里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了。此后我们顺利通过了安检,在临近傍晚时顺利坐上了火车。当我们背着书包踉踉跄跄地走进车厢里时,我们才发现由于我们的存在,车厢里的场景开始显得不一致,提着蛇皮袋的农民工与手握斑驳茶杯的中年商人同时用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们,戴着茶色眼镜的老人对我们露出异样的目光,我注意到她握住书包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于是我接过了她的书包,我们一起找到了属于我们的位置,对面的座位空着,她的座位紧邻车窗,能够看到沿途的风景。

火车发车时已是晚上,我们在吃了两桶泡面后都已变得昏昏欲睡,她不断地打着哈欠,过了一会眼睛紧闭了起来,她乌黑的眼睫毛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旖旎动人,我也在列车行驶中睡去了。到了第二天一早,对面来了一位40 多岁的男人,他向我们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一位诗人,此次出行是去沿海城市寻找老友,期待知己间的聚会。我也向他说明我们这次的旅行计划,他听完后说:“你们的出行,让我想到了海子的一句诗歌:‘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我听完后,不解地说:“血液里哪来的情人?现在不是夏天吗?”她听完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一种极为敬仰的表情注视着对面的诗人。诗人笑了笑,没再说话。我看到窗外的风景出现了变化,植被开始以更加繁茂的姿态示人,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

我们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到达厦门的,那天下午,因为口渴我喝了许多水,她躺在我的怀里,她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旅途显得有些僵硬,我示意她是时候下车了。当我们走下火车时,贪婪地吸吮着车厢外的空气,仿佛这空气夹杂着海边的气味。随后我们乘车,在临近傍晚时终于来到了海边,游客摩肩接踵,海水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浮现在了我们眼前,在一侧的观景台旁,成群的海鸥挥舞着翅膀,在天空留下美丽的弧度。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示出金色的光芒。她站在我身旁,拿出封面印有海鸥的绘画本,将绘画本放在观景台上。看着海鸥飞过,她露出深邃美丽的笑容。这个时候我提出自己想去一趟卫生间,她热情地帮我提着所有的行李。当我在卫生间释放出所有的尿液后,出门看到门前已不再有任何人等待,只有匆匆而过的游客。远处只有因海风吹过而不断翻页的绘画本。

后来,我寻遍了整个海边,也没找到她。两天过后的一个清早,我使用一台公用电话拨通了家中的电话。当我回到家时,筋疲力尽的我只想躺在床上酣睡。同样酣睡的还有我的父亲,他的眼袋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显得更加沉重。此后的日子里我再没见过她,即使她的父母都已回来,她仍然无影无踪。迄今为止,我也再没有见过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