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月不好看了

我和孔月是闺蜜,差不多高,差不多重,差不多成绩,上课坐同桌,做操站前后排。就在所有变量都控制得很好的情况下,她偏偏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校花。小学的时候,我就亲眼看见她站在桌子上对来教室门口堵她的男生说滚。

我们成绩差不多,进了同一所大学。我丑小鸭的命运到大学都没有摆脱。

毕业后,我们都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工作后我慢慢变漂亮了,所有人都变漂亮了,孔月不好看了。

孔月不好看主要是因为发福了。任何美女都经不起一下长二十斤。胖了后的孔月,头发也剪短了,裙子也不穿了,成天就是运动服加平底鞋。

一次吃饭,几个女同学聊起婚姻生活。孔月说她早就没有夫妻生活了,我们还不信。那时候我刚结婚,婚姻生活如胶似漆。孔月孩子已经三岁了。她是我们同学里嫁得最好的。这不奇怪。所有变量都控制好的情况下,她是最漂亮的。我只见过她老公一次,胖,说话声音尖细。说实话,感觉有点娘。但是一身低调的名牌显得气质不凡,就是这种气质如同行走的春药。孔月结婚的时候说她老公在某大型企业在我市的分公司。不久后再聚会,已经说她老公自己开公司了。孔月的公公是市里的领导,那种提起来关心时政的人都有点知道的级别。总之,男才女貌,金童玉女。

孔月结婚后几年,我终于结婚了。我找了个什么人呢?找了个作家。相亲相多了就发现,相亲场上基本没什么真话。当时陶陶坐下来说他是作家的时候,我没忍住在桌上就扑哧笑出来了。碰到过很多对没正经工作的包装,说自己是作家的真是连说谎的材料都没有。不知怎么,我想到孔月老公。但是人家有爸爸呀,一个好爸爸不抵三辈子的好工作么?我问他,哪个网站能看你写的东西?他说,网上没有。我不写网文,我写严肃文学。我又问,那你写过什么书?我去买来看看。他说,也没出过书。我懵了,那在哪里能看?他说,恐怕只有买杂志了。我说,什么杂志?他说,算了,以前的估计也买不到了。说到这里,我已经在考虑这顿饭要不要我来买单了。他想了想又说,实在想看,我回头带两本样刊给你。

有段时间,我和陶陶冷战。也不是冷战,表面上是好的,一样说话吃饭逗孩子。但是不去做床上的事了。避孕套用完了,他一直没有买。我赌气不提,他就一直没有买。有些晚上他也提过,但我是有原则的,没有避孕套绝对不行,我不想怀孕。有半年时间,他一直没去买避孕套,我们就一直没做爱。确实有些按捺不住的夜晚,但想到凭什么我提,就硬憋回去了。第二天找茬吵架,又不好意思对自己承认气不顺的真正原因。后来我发现,禁欲其实并不难,只要想想泄气的事,马上就没想法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是在互相惩罚。我又想起了孔月,和她那个胖胖的,有些娘的丈夫。

再见孔月,已经又过了段时间。我还在公司的窗口部门,每天给客户赔笑脸。有男领导把手搭在我背上时,还要考虑如何不伤气氛地躲开。我老公是个作家,在他的文本里似乎啥都懂,真到现实世界里就是菜鸡一个,不能给我任何仕途上的帮助。不帮助就算了,还清高,还不能喝酒,还喜欢劝酒。有一次我顶头上司请老领导吃饭,照顾我,说请我和陶陶一起去。陶陶跑去把两个领导灌多了,把自己灌吐了,还把店里的杯子摔了。我没办法,只能在单位立这样一个人设:我老公,钱也赚不到,酒也不会喝,因为经常神经质地要出去采风,人也不在家。我确实家庭困难。而这个时候,孔月早就脱离一线了,她调去了她们单位的纪委办公室。“怎么想到去纪委啊?那么辛苦。”有人问她,话中不乏酸意。孔月没搭话,找了一只凤爪把话题岔开了。我们也明白,她工作调动后不久,她公公就退二线了。

疫情终于放开了,报复性旅游开始了。我们在群里一商量,准备来一个三四天的忘崽游。不带老公也不带孩子,去海边穿比基尼晒太阳,找猛男帅哥做SPA。总之,缅怀一下已经失去的青春和激情。去哪里呢?芭提雅!我和孔月住在一间。孔月虽然胖了,皮肤还是很细,五官还是那么精致。第一天到酒店,刚放下行李,几个女人就吵着要去看成人秀。在前台订票的时候,我们肆无忌惮地用方言叽叽喳喳,一副中国妇女啥世面没见过的样子。谁知到了现场,我们几个缩在角落一动不敢动。台上尺度大得惊人,我们生怕有人提着家伙下来找我们互动。在浓烈的消毒水味和尖叫声中,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婚姻安排我睡一个作家多么幸运。比普通人狂野,又比绝对狂野浪漫。在我们瑟瑟发抖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孔月,她都快睡着了。

临回国前一天,我们准备出门吃最后一顿夜宵。出门的时候,房间的门框掉了下来,正好砸到孔月的脸。血从孔月的脸上渗出来,伤口穿过了她的眉毛和眼角,差点伤到眼珠。我们喊起来,打电话给前台,必须要酒店赔偿!花了这么多钱,砸坏了我们最美的一张脸!

孔月走进卫生间,把脸凑到镜子面前仔细观察起来。伤口不轻,血还在不断外渗。上来了一个黑皮肤东南亚医生,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开始给孔月清理伤口。孔月始终看着镜子。从我的角度,看到她把脸缓慢侧向左边又侧向右边。我看到她在镜子里转换着依旧美丽的轮廓。尽管胖了跟多,鼻梁还是那么挺,下巴还是那么翘。她随时瘦下去,随时就能恢复倾国倾城的美貌。只可惜,这道长疤可能让那昔日的美貌永远回不来了。

孔月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看到她的眉头痛苦地一点一点收紧,眼泪从眼眶里滚滚而下。东南亚医生把她的脸搬来搬去,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可能要她不要动不要哭。而她最终没能做到,而是低下头去,在那双无所适从的黝黑双手下狠狠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