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

她仅用了一根橡皮筋扎起发髻,几乎见不到任何饰物,齐整的刘海下面,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仿佛月光下的两汪深潭,清澈且深邃,鼻子和嘴巴生得小巧精致,各自长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她的穿着极其简单,白T恤衫搭配蓝色碎花裙,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同我们这种远道来此发呆的汉族人几乎没什么区别。她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听起来比好些娱乐主播标准得多。我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第一次见到她,宛如一只全速奔跑的脱兔,她的体内似乎攒满了挥洒不竭的活力,强烈地吸引我靠近。

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人们用雪山融化的冰水,将毒辣的阳光暴晒了整整一天的古镇石板街冲洗了个遍,几阵凉风吹过,夜晚又分外清爽舒适了。

自打上个礼拜我来到这儿,便一直呆在石头哥家的客栈里发呆。实际上,客栈统共才四间客房,只有我一个客人,还有一条非常温顺的中型犬,名叫“大黄”。石头哥五十岁出头,原是北京人,十几年前与妻子离婚之后,变卖了京城三环附近的两居室,来丽江古镇盘下这家客栈。单看茶室的设计布局和小院里的花草搭配,便能猜到他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我毕业于清华美院。”他介绍说。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特别适合一个人发呆。”

“来丽江的人,无非两类,要么是为了艳遇,要么是为了疗伤。你大概属于后者。”

“三个月前,我还在天天抱怨生活一成不变。可自打离婚那天开始,世界好像全乱套了。”

“既然选择了新的生活,你就要勇敢地去尝试。”

“所以我来丽江了。”

“去四方街广场或是酒吧街感受一下艳遇之都的魅力吧,那里或许能让你彻底忘掉所有的不愉快。”

“可我连走出客栈大门的兴致都没有。”

古镇的街道千篇一律,大多是卖银器和小饰品的商铺,偶尔遇到几家风味小吃店,基本是些烧烤或麻辣烫之类,烟雾缭绕的感觉,倒是给古朴的老街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远望苍山影淡,雪峰沉睡,而古镇照旧灯火如昼。凭借一路上的标识牌指引,我摸索着走到四方街广场,中间的篝火早已烈焰升腾,人们手拉手环绕在四周,步调一致地转着圈,齐唱即兴而起的歌谣。

“噢,这些人怎会这般快乐?”见到如此沸腾的场景,我惊叹道。

当我傻站在人头攒动的圈外踌躇不前的时候,一只陌生的手突然伸了过来,猛地将我拽进了漩涡之中。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另一只手也被一旁的人牵上了,由不得我抗拒半分。如同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机器零部件,我被动地跟着节奏步调动了起来。出乎意料的是,生来手脚难以协调的我,一阵子过后,竟也有模有样地踩到了乐点。接下来,我的腿脚变得越发轻快,好像所有的不快烟消云散了,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中间那一簇火舌。哦!一位身穿白T恤衫的女孩,在离篝火最近的地方,旁若无人地跳着与众不同的舞步。看她的衣着,与常见的都市女孩并无不同。她分明跳的是蒙古舞。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休想让她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看着她酣畅淋漓的样子,我暗自思忖。

穿过一道道人墙,我随波逐流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自始至终,目光未曾离开那个身影,甚至都没有留意人群渐稀,篝火成灰。

“你绝对是今晚舞会的主角。”好不容易等到她停下来,我用自我感觉非常标准的普通话伺机告诉她。

“不瞒你说,我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抛开一些不愉快的事。”她面含微笑,以一口比北京人还显纯正的普通话答道。

“真是太巧了,我来丽江,也是为了忘掉一段令人难受的记忆。”

“看你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并不成功。”

“你还会相面?”我打趣道。

“倘若是白天,我还能看得更仔细一些。”

“幸会。”

我伸手过去,本以为她会礼节性地回握一下,她像是根本没瞧见,直接迈步贴到我跟前来了。

“你不打算请我去酒吧街喝一杯吗?”

她几乎是冲着我的鼻子说这句话的。她的眼睛里好似藏了一团火,迅速将我体内的某种物质点燃。

“抱歉,从我的父母往上数,祖上三代找不出一个有点酒量的人,让你见笑了。”我悄悄地往后挪了半步,然后说。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摩羯座。”

“太神奇了!你是如何得知的?”

“你这种眼神忧郁,时刻保持着清醒头脑,连说话都一丝不苟的人,不可能是别的星座。”

“我见过的所有相面师里,没有谁比你更加年轻貌美了。”

“谢谢夸奖。”

“可笑的是,现在我连回客栈的路都记不清了。”我摊开双手,调侃道。

“这里的每个角落,扎西都了如指掌。在你尚未忘记客栈的名字之前,赶紧随我去找他吧。”

“扎西是警察吗?”

“他是我的弟弟。说了你或许不信,在古镇随便遇见一条狗,他都能准确地说出主人的名字来。”

“我住的那间客栈老板的确养了一条狗,名叫大黄。”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聊天,脚踩各自的影子,一前一后地走,谁也没有注意到月儿悬在当头,街边的铺面正陆续熄灯打烊了。

“你是哪里人?”

“湖北塞港市。长江南岸的一座小城,离武汉不太远。”

“武汉疫情暴发那会儿,我还捐赠过一些物资呢。”

“我代表湖北人民,真诚地感谢你。”我假装认真地朝她拱手作揖说。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微笑着说。

“方远。你呢?”

“依玛,我来自泸沽湖。”

“你是摩梭人?”我惊讶地问。

“准确地说,我们那一带属于四川,大部分人是蒙古族。”

“你们那儿至今还延续着走婚的风俗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拐进一条不长的窄巷,照旧是石板路,只是少了两侧的溪流。须臾间,夜似乎深了一大截。

“扎西……扎西……”依玛突然大声喊道。

那声音仿佛插上翅膀的小鸟,一下子飞去老远,又“嗖”的飞了回来。我正疑惑时,迎面跑来一个模糊的影子,眨眼之间便来到了依玛面前。那身形,宛如会轻功的人,脚步轻盈极了。

“瞧瞧,这是什么?凭空消失的那张黑桃K,我刚才在花几下面找到了。看样子,你的黑马王子又回来了。”影子逐渐清晰,只见他挥舞着手中的一张扑克牌,调皮地朝依玛说。

扎西十四五岁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跑得太快,他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与依玛截然不同,他上身着大襟短衣,下穿宽脚长裤,分不清是黑色还是深蓝色,没穿鞋的光脚丫子,在月光下显得特别白。

“他竟然是个孩子。”当时我心想。

“莫非你就是她命中的那位黑马王子?”扎西看了我一眼,嬉皮笑脸地问。

“别胡闹。他是湖北来的方远哥哥。他迷路了。”依玛说。

“其实只需打个电话给客栈的老板,他便会来这儿接我。”我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