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3)

据他说,当暗红的夕光刚隐入远山,将暗未暗的瞬间,会有一个驴车大小的黑影从阴森的林木间慢慢渗出来,与尘世的边界非常模糊。它大蛇般贴着地面左右游移,窸窸窣窣,涉过的枯草纷纷倒伏,然后缩成旋风状,迅速钻进黑暗的天坑里,响起沉闷的坠物之声。这个故事他绘声绘色讲了十年,可是本村的活人里,只有爷爷自述见过山鬼,他又经常渲染山鬼出现时诡异的气氛,单方面叙述显得极为可疑,何况我家从没出过什么祸事。改革后的世风酝酿升腾,未来突然变得宏阔盛大,义务教育全面推行,成群的年轻人变成优质劳动力输送到南方,外出淘金偶尔回乡,对爷爷的迷信思想嗤之以鼻,没几个人信,茶余饭后还要奚落我爷爷一番……

二、

2004年,我上了大学。那年除夕早晨,夜雪刚停,我还在被窝里做梦时,七十岁的爷爷早就扫开雪上了山。那时他两鬓已经灰白,不再健壮,但因为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体格比村里其他老人要好。临近中午,他才夹着一团绳索回来,佝偻身子喘着气,面色凝重如落了寒霜,一上午不见,仿佛老了十岁。我在院里正把炭块敲打成合适的形状垒旺火,起身接过绳索:“晌午饭刚熟,都等着您点炮听响呢!”

他却蹲下来,视过年的热烈气氛如无物,盯着碎炭幽幽地说:“虎蛋儿,爷爷应该快死了……”

“您这是咋了?”我懵了一下,转而想到老人常会恐惧死亡,便用伪善的话术回应:“您年轻着呢!且得活个百十多岁!”

爷爷并不爱听这种安慰,忧郁地看我:“说瞎话不眨眼,你是真长大了!”他接着坐上一块大炭,跟我讲起了上午的遭遇。由于他连续两年冬天没在天坑附近看到山鬼,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就像一个多年的老友违背了择日见面的约定,你会担心他在路上出了什么祸事。好奇心驱使下,他清晨换上旧衣,向隔壁的广汉叔借了矿工帽,将几根长绳挽成一根,去找失踪的山鬼。山上西风如马,裂肺长嘶,他一步一个脚印,踩过大雪、黄土和本村无人问津的混沌历史,在天坑前绑住大树,绳头拴在自己腰间,打开矿工帽上的灯,踩着坑壁慢慢滑进了未知。

“里面很闷,但比地面暖和。”据爷爷讲,天坑几乎垂直,四壁有些树根和蛛网,他慢慢探到了坑底,约有五六十米深。昏暗的矿灯照出了纠缠在一起的不少骸骨,应该是几十年来失足掉进去或被山鬼掳下来充饥的鸟兽。退伍几十年,爷爷第一次感到恐惧,他的心怦怦直跳,在疑似山鬼的巢穴里仔细翻查零碎的骨头,可惜收获甚微,最后他在腐烂的落叶里找到一片两指宽的鱼鳞状物体,黑亮、坚硬且带着死气,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爷爷先惊后悲,认为那就是山鬼的鳞片或者本体,觉得找到了答案。下来容易上去难,他双臂吃力,费劲爬上地面,白茫茫的世界突然入眼,他感到一阵眩晕,手臂酸麻、周身疲软,仿佛一生的力气全都用光了,靠坐在大树旁休息了很久……讲到此处,隔壁广汉叔家的鞭炮声在我们俩耳边炸开,爷爷半捂着耳朵认真问我:“你说那只山鬼会不会老死了?你读书多。”

我大学读了中文系,那时正浸淫在志怪小说的汪洋大海,我说:“鬼确实会死。”接着给爷爷讲了《幽明录》里“鬼死为聻”的概念,拿起树枝在雪里将“聻”字一笔一画写出,这对于只认得些常用字的爷爷有些困难,他盯着字沉思起来,额头层叠的皱纹将一个圆褐斑挤成了纺梭形。我反复摩挲那枚奇怪的黑鳞,闪着一种磨砂质感的混沌黑光,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本地并没有披甲的山兽,很难分辨出自什么生物。我曾怀疑山鬼的故事是因为爷爷老眼昏花,但他十年来坚称无错,我多少有些动摇,毕竟世上有些东西说不清,我不能妄图教育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皈依科学,而且他这把年纪对后辈还有新故事可讲,属实不易。于是我顺着爷爷的思路宽慰道:“咱跟山鬼非亲非故,它死就死了,您不是还能吃能喝吗?”

“我胳膊腿没劲了,”爷爷失落地摇摇头,“命是有数的,我也快了……”然后他撇下我起身,回屋拿了个二踢脚点燃,地上一声,天上一声,宣告开饭。

人老三件事,贪财怕死睡不着。除夕过后,爷爷有感于死亡将至,变得抠门起来,破天荒没给后辈们压岁钱。我们颇有怨言,但爷爷笑着劝我们体谅他,时日无多,他要省下钱做三件大事,或者两件——至少也得做成一件。

攒到中秋节后,他不顾奶奶反对,把所有闲钱都买了上好的柏木,找乡里最好的老木匠,在院里叮叮当当五六天,说是要打两口好棺材——这是第一件大事。

奶奶比爷爷小五岁,爷爷说自己一定先走,多打一口给奶奶备用,气得奶奶好几天没搭理他。村民觉得在家里做棺材很晦气,那几天都没人找我奶奶串门,唯一来看的,只有隔壁的广汉叔。广汉叔五十多岁,多年来吃喝无度,胖得上下一般粗,皮肤紧绷发黄,他不动时像一口大水缸,动起来就像蒸笼里正在膨胀的窝窝头。因为两家紧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和我爷爷关系一直不错。

木屑乱飞,广汉叔抽着旱烟围着棺材看了一圈,开玩笑说:“四面无窗,遮风挡雨,好房子啊!”

整个村里,爷爷只愿和广汉叔斗斗嘴:“看上了?送你一口?”

“早了点早了点!”广汉叔连连摆手,“人死万事休,你用这么好的木料有啥用?”

“金丝楠我也买不起啊!”爷爷笑着问,“广汉,你给算算,我啥时候死?”

广汉叔的人生哲学是万事无用,他揉了揉蒜头鼻:“你算那有啥用?你肯定走我前头!再说你生辰八字都不齐,怎么算?”

爷爷少时颠沛,父母早亡,出生年月倒还记得,但生日是追忆而来,已经存疑,具体时辰更是模糊不清,爷爷开玩笑:“那就先算算我是啥时辰出生的?”

“我又不是神仙!”广汉叔吐了个胖胖的烟圈,“我们这行不给人算寿数,遭天谴的!”

算命其实不是广汉叔的本行。他早年是村大队的会计,会吹笛子拉二胡,逢年替人写对联,知道很多小病的偏方,熟知婚丧仪式的细节,掌握了一个合格乡贤该掌握的所有秘密,我童年积累的很多知识都自他传授,颇有些师徒之谊。后来他才研究起算命,自诩精通四柱八卦,常念叨些“财多先去父,印多必克母”“三甲天上贵,七杀挂两头”的顺口溜。他用的卦书很老,粗糙黄纸线装而成,每页印着数量不等的元宝、米缸、面缸、肉块。你把生辰八字给他,他掐指算算,翻到某一页,说这就是你天生的命数。福缘薄厚就看图画内容,他曾给我算过,说我是三个元宝八缸米面四斤肉的命,不算大贵,但肯定衣食无忧。他算出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替人遮掩说好话,但是某些倒霉的人被算出人生竟然没有一个元宝,他也强调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事有转机,然后传授一些奇奇怪怪的破解之法。他算卦不收钱,因为不太准。唯一值得吹嘘的是他料准了本村某个后辈仕途必有大成,多年后果然如此,别人问他怎么判断的?他说:“那小子说话云里雾里,我一听就犯困,绝对是当官的料!”

连续三四天,广汉叔常来现场看,喋喋不休像个监工。把我爷爷聊烦了,他就找老木匠,刚建立起微弱的友谊,就迫不及待给木匠算了一个硬卦。广汉叔胖手一掐,大惊失色,皱着眉让木匠早做打算,老木匠大骂:“你他妈的不是不算寿数吗?”

“也不能细讲,这很难说啊……”广汉叔更加严肃了。

“滚你妈的蛋!我先给你备棺材!”木匠气得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棺材刷漆完工那天,木匠拿钱一走,爷爷立刻掀开棺盖,抬腿就要进,广汉叔忙拦住问要干啥?爷爷说睡进去看合不合身,广汉叔眉头大皱:“哎呀呀!这可是要折寿的!”

我爷爷推开他,麻溜钻进去:“现在不试,死了要是不合身,小心我钻出来骂你!”

棺材尺寸比爷爷身高略大两三寸,爷爷很满意,夸木匠考虑周全,好像他入了土还能继续长个儿似的。广汉叔帮着抬进了杂物间,摆了几把长凳,把两口棺材撑离地面。那之后,爷爷闲着没事就去擦拭一番,驱走蛇虫鼠蚁。行迹模糊的山鬼消失了,他却多了一位长方形的朋友,那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伙伴——他将与它形影不离,在黄土里一起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