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毛线腊肠(3)

腊月二十一那天夜晚,张占富赢了钱,比以往早了一个小时来到屋檐下,抬头一看,却发现挂在上面的腊肠不见了。他两手空空地进了屋,先进了厨房,而后发现里头没床可躺又退出来。精准找到床后的半小时,他被冰块一样的手脚逼得打开了电热毯,电热毯已经很老,打开后温度自动飙到最高。难捱的灼烧感使得张占富每隔五秒就得翻个身,就像一块怕被烧焦的烤肉。他的枕头边放着那只让他痛恨了好些天的手机,几天前张占富刻意丢开它,现在又重新放回这里。但它没有电,张占富不愿意充电。他不愿意听到手机响,或者手机没响。在没有声音的夜晚,张占富睡得很不安稳,一旦睡着,梦里拿着锁链勒住他手脚的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们总是压着他的头让他去看某个东西,他手脚挣扎,人就醒了。有一回,他没有醒,梦继续做了下去,他惊恐地看到地上有无数双眼睛,它们正齐齐地看向他。

张占富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泡在茶馆,到了第三天,他和一个新来的眼镜男起了冲突。眼镜男因为张占富抓错了他的牌而讽刺他:不做亏心事,心不慌手不慌,做了亏心事,心慌手才慌,张占富抓起一张鸟朝他脸上丢去,眼镜男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他一个勾拳就把张占富打趴在地,张占富顶着一张落了血痕的脸走出了茶馆。

张占富被打了以后,先在家里待了几天,而后被请去吃酒席。七里桥吃年夜饭有自己的传统,他们从腊月二十八就开始吃年夜饭,并且不限定在晚上吃。在这里,早上五点钟起来吃年夜饭的都大有人在,只有一条,年夜饭前要先请亲戚朋友吃一顿,这是七里桥不变的规矩。

在漫长的时间里,张占富不知不觉中已经从孙辈熬到了爷爷辈,他的座位也从一桌子的下席升到了上席,上席的人往往德高望重,理所应当地接受小辈的敬酒敬菜。张占富一落座,就有人提着酒壶斟满他的酒杯。他就着小辈贴心夹在他碗里的鸡屁股肉,一口气喝了好几杯。在迷蒙的酒劲里,他把夜晚的失眠和最近的烦忧忘了个干净,直到嘴里嚼出了一股熟悉但令他惊恐的味道。他掐着脖子像干呕一样把那团东西吐进碗里,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块红得发紫的腊肠,他顿时从酒里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张占富不仅倒掉了自己碗里的腊肠,他还伸长胳膊抓起桌上的那盘腊肠,把那红彤彤的一碗全倒在地上,一个提着筷子的小孩本来正要去夹腊肠,被张占富一弄大哭起来,张占富看了他一眼,然后大声说了一句,都是为你好,小孩被他一吓,哭得更加抽抽噎噎。在这个不识好歹的哭声里,张占富还冲上了其他桌,果断地把其他桌上的腊肠一起摔到地上。堆在地上的腊肠像一只只涨红了的眼睛,它们聚成好几堆,嘲讽并仇恨地看着他。

张占富身上散发着一种热气,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他的脸又红又肿,之前还未愈合的伤口鼓起像一座山丘,他走路依旧一拖一提,步子不稳可语句大声又反复,我都是为你们好,我都是为你们好。后来,张占富每去一个酒席,都如法炮制地把腊肠摔到地上,两三次后,再没有谁家的酒席敢请他过去。

可这事还没完,张占富不去酒席上闹,不代表他没有别的闹法。他开始像鬼魅一样出现在别人家的院子,一进院子,招呼也不打,而是先去看人家的腊肠。到了一年的最后几天,七里桥人的腊肠通常已经晒好,它们被阳光晒得干硬流油,基本上都被吊在屋里的墙壁上。张占富像一只瘸腿的老狗,径直地闯进屋子里,一言不发地去找他的猎物,找到后就抬起脖子眯起眼睛去看去闻。起初几回,认得他的人不跟他计较,可当他闯进的人家越来越多,他嘴上嘀咕的话一家一家拼凑得越来越清晰——这不是我的腊肠,这怎么不是我的腊肠,就没人愿意让他进屋了。

别以为张占富是神经病,他的初衷是好的。自从他在酒席上嚼了那口腊肠后,他就希望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挽救。

他主要靠吊腊肠的绳子辨认,那绳是旧毛衣上拆的红色毛线绳,毛线又粗又硬,织起的毛衣穿在身上像绑犯人的绳子,以前穿得不舒服他也没舍得拆,因为这是正香一针一针织出来的,这回他总算狠心把它拆散了。可他一家一家找过去,连他腊肠的影子都没找着,不仅如此,人家现在一见到他就跟见瘟神一样,门一关眼一瞥。他疑心着,是不是他们知道了自己的事,想到这里,他夜晚的噩梦里又多了许多双眼睛。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后院发生了一件事。张占富那时只开了二楼客厅里的小灯泡,灯光发黄,只照到他的头顶。他吃过晚饭,一个人守着跳着波纹的电视看春晚,第一个小品刚演了一半,他就听见外边一声女人的嚎叫,他的腿先是抖了一下,然后控制不住地移到了窗边。从他家二楼的窗户能很清楚地看到后院。那天夜晚,后院亮堂堂的,为了喜庆,家家户户都开着大灯,不仅如此,一年到头都瞎着的红灯笼往往在这晚复明,因此院子里不仅亮如白昼,还红彤彤的。在节日氛围的红光里,张占富看见斜对面小朱的家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进去的人神色惊恐,出来的人神色更惊恐,他们围在门口说话时眼睛不敢看向小朱家的大门口。电流滋啦的电视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遥远的笑声,小品已经演到最高潮,带东北腔的男声女声一个接一个浮动在空荡的房子里。可是屋外还有好多声音。在这些嘈杂多样的声音中,张占富只听见一句陌生的话,小朱家男的勒了脖子死了。

张占富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紧了一口气,他脑子混沌一片,并且开始抖个不停,或许是因为冷,那天的温度突然降了下来,而他的身上已经被那个锋利的目光戳出了无数个孔,寒气就顺着这些孔钻进了他的身体。没过多久,救护车开到了后院,因为后院的路窄,车没办法开到屋子前面,几个白衣人只得抬着担架进入那个狭窄的、简朴的屋子。

担架抬出来的时候,张占富没有从窗户边挪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干枯的尸体,盯着那个垂在空中的黄黄的尿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