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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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连阴雨终于放晴了。要紧的是,他的心情已经变好。窗外,地面上似乎不那么泥泞了。

为什么昨天傍晚没有在公共汽车上看见那一张动人的脸呢?好像失去了一幅珍爱的画。那么,今天能不能在汽车上碰到她?那个年纪已经不轻,脸也不俏丽的陌生女人。谁说陌生?一年多了,几乎天天在这趟公共汽车上和她碰面。那真是一张耐人寻味的脸,它沉思,它微笑,它忧伤……永远活跃着生气。关键在它的神采,神采常会使平凡的相貌变得美丽和动人。这是一种只有艺术大师才能捕捉到的美。

他不是大师,他甚至不能有一顶名正言顺的画家帽子。他本来应该而且可以成为一个很有才气的画家——他得天独厚地具有一般人所不容易具有的眼睛记忆。凭着眼睛记忆,他已经画了无数张她的素描。她,这陌生而又亲切的女人,在他那斗室的墙壁上,带着各种神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望着他,观察着他。

他是学绘画的,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被弄到气象站来工作。的确,他会干什么?又能干什么?除了要出黑板报,或是逢年过节需要在机关门口装饰“元旦”“国庆”“春节”几个美术字的时候,人们才会想到他这个美术学院的毕业生。可那样的机会那么少,又那么短暂,没等人们留下什么印象就被忘记了。

一年多来,欣赏她,揣摩她,描摹她,无声地用心和她交谈,已经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可是,昨天傍晚,他没有在这趟汽车上看见她,他的心情变得那么坏,整整一个晚上显得那么暗淡。

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呆呆地出了好半天的神,然后,他忽然发现她的每一张素描,都是那么不传神。他越看越别扭,是那根彩笔尖膨絮了。他光着脚板跳下床,把那些素描从墙上扯下来。一张也不剩,撕得粉碎,弄得满地纸屑碎片。

早上,他想应该买一对彩笔,就出门了。

装在床下那个纸篓里的那些彩笔,早已轮回地凑合又凑合地用了好几遍。现在,就连粘橡皮膏也不解决问题了。而她,现在在哪里呢?那个他曾经把她比作一个梦、一支夜曲、一泓湖水的姑娘。他使劲儿地用手抹了一下憔悴的脸,好像脸上沾满了看不见的蛛网,走进了那家日夜营业的百货商店。

卖彩笔的姑娘正在和别人聊天。

“我买彩笔!”没人搭理。他显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他提高了声音,再次说道:“我买彩笔!”

她爱搭不理地走了过来,斜着身子,胳膊肘往玻璃柜台上一靠,然后翻着眼睛问他:“要哪一种?”

“深蓝色的!”

柜台后面有人叫了:“小王,你的电话!”

啪的一声扔过来一支红色的彩笔。他苦笑了。要不要等她接完电话,换成蓝色的?已经六点三十分。再等就会错过那趟汽车了。他不等了,转身去候车亭。

她在那儿。夹着一把浅绿色的塑料伞。浅红色的衬衣外面,是一件银灰色的外衣。拎着的网兜里最上面的是五个扎在一起印有某某中药店字样的纸包。有人病了,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孩子。她一定累坏了,一脸的倦容和烦恼,微微地弓着身子,靠在候车厅的铁栏杆上。

公共汽车来了,永远是那么拥挤。她一定会急着回家。他冲到她的身边,尽力排开拥挤的人群,让她能挤上汽车。

她在拥挤的乘客中,艰难地往前移动。这时,伞,从她的腋下掉了下来。他忙为她捡起。他害怕得连心也缩紧了。生怕他会听到一个像卖彩笔的姑娘一样的嗓音。那样,他在想象中已经习惯了的形象就会被砸得粉碎。

他听见低沉的甚至是略带嘶哑的声音:“谢谢!”

他感激地望了望她,有好一阵不能从那莫名其妙的快乐里清醒过来。有什么声音在他的心里响着,是了,是那句话:“不,该是我谢谢你,你没有让我失望!”

她瞥了他一眼。那是一双除了她自己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当然也没有看见他。用不着,他并不想认识她,也并不想爱她。他只是想画这张动人的脸,并且把她的画像挂满他的墙壁。

他再次去公共汽车站等她,却听到一个噩耗:为救一辆失控汽车前面的一个孩子,她走了。

上次的互道感谢是他与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灵交流,她怎么说的?“谢谢!”是不是这个样子?他试着在心里重复模仿她的语气,她的语调。他从那声音中好像又更多地捕捉到了一些感觉。

他风一般跑回家,顺手关上了房门,空气一下子显得那么温暖,就像他今天晚上的心情。他神经质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头,决计重新为她画一幅素描。

他在画架前面坐下,凝思起来。

拯救

“别问我是谁?打死都不说!”

他觉得是一种黑色幽默,在他内心翻腾的N种谋杀方案中忽然冒出了这句话。他要谋杀的是第三者瘦猴。作为第三者,瘦猴必须死!他从卫生间出来时,妻刚刚暧昧地给瘦猴打完电话,脸颊似乎飘上了两片红晕。他一声没吭,独自上了床,妻随后也蹑手蹑脚地上床睡了。瘦猴死后,她会哭吗?他想,然后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