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梨树下(4)

小姨冲我和永强瞪眼,咱家的男人怎么全是窝囊废,杨洋,你开车送我去。小姨一把扯过杨洋,就要走。永强连忙说,还是我去,我开车安全。

小姨和永强走后,三舅气不打一处来,想说话,看杨洋在又止住了。二姨对大舅和三舅说,哥,你俩都别生气,小英就那脾气,她心肠好,也是着急。

小姨走后没多久,急救室传来噩耗,外婆去世了。

二姨首先哭出了声,接着是杨洋、三舅妈、几个表妹……我胸口像扎进了一把钢针,隐隐作痛。这原本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我们不愿接受罢了。就像一个气泡,明知道它要破,还在苦苦幻想。外婆九十多的人了,迟早要去,但我们谁都不愿她是这种方式。

楼道里哀嚎一片,大舅煞白着脸,但人很镇定。他让大家全都到外面去。大舅说,人已经走了,哭没用,这里是医院,该回家回家,该吃饭吃饭,明天准备后事。

小姨和永强返回时外婆的遗体已经进了太平间。小姨在太平间门口放声大哭,那是我见她最脆弱的时刻。她拍打着太平间的门,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疯似的哀嚎,妈,女儿不孝,你不能就这样撇下我啊……妈,女儿不孝……

小姨是我和永强最后强拽着带回去的,回去后我听见她一夜都在抽泣。

我知道小姨的心事,早些年她丢下杨洋一去不返,杨洋在外婆怀里长大。后来她发迹了,要带杨洋走,可杨洋死活不去。小姨迁怒外婆,说外婆夺走了她的孩子。外婆当时很生气,说了几句很伤小姨的话,你现在长本事了,能耐了,成凤凰了,别忘了你走时那点路费还是我这只老母鸡找人借的。这事情成了小姨心中的一块结。有一次她发朋友圈:这辈子我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生我的,一个是我生的,我将倾尽一切去爱她们。杨洋在下面回了一句,长大后不需要爱。这些年她们母女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我劝过杨洋,她是你妈,能不能对她主动点?杨洋说,没办法,我也想对她好,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夜里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赶紧给远在矿区的父母打电话,外婆去了。父亲在电话里沉默片刻,说他要照顾母亲,来不了。母亲接过电话哇哇大哭,晓峰,替我给你外婆多烧点纸钱,我不孝,活着不能伺候她老人家,到死都回不来送她。我叹了口气,母亲瘫痪在床,父亲要照顾母亲,只能这样。

6、

外婆的葬礼很隆重,应了小姨的要求,县城最高的规格。请吹响、请戏班、唱戏、献饭,一样不拉。外婆的去世很意外,让人痛心,但她的葬礼绝对是风光的。几代人的关系,大半个县城,人头攒动,纸火堆山,唢呐声、唱戏声、爆竹声……堪比一场庙会。

原本定好的三天下葬,可到了第三天,事情却出现了意外。

大舅给外婆选定的墓地在南山,那是他离开老庄后一次重大的决定。大舅在外婆九十大寿的宴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祖先的墓地已经没地方了,他在县城南山花钱买了一块新墓地,那里风水好,能埋几代人。外婆当时没怎么强烈反对,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还是想回老庄去。

葬礼上我们谁都没在意这事,但到了快要起灵时,杨洋突然站出来说话,外婆要回老庄,要葬在酸梨树下。杨洋的话让大家很意外,大舅首先反对,这是家族的大事,你一个女孩子别胡说。杨洋很执拗也很认真,大舅,这不是我说的话,我对天发誓,这是外婆活着的时候说的,她唠叨过不下数十次。大舅还是不同意,说现在老娘走了,这个家我说了算。小姨那天不知怎么了,突然站到了杨洋一边。小姨义正词严地说,既然是老娘的意思,就按她的意思办。大舅不依,不可能,老娘死了,我还活着,这事轮不到你们娘俩说话。小姨火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话,要不是你,老娘能死吗?是你害死了老娘,你是个罪人,是个不孝子,你赔她的命……小姨不依不饶,连哭带喊。大舅一时无语,脸色苍白,向前晃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一步,“扑通”倒下了。

灵堂前乱成了一锅粥,哭喊的哭喊,救人的救人;灵棚外人声嘈杂,吃酒的吃酒,划拳的划拳。鼓乐声掩盖了所有。

7

大舅进了医院,葬礼只能延期。

第四天,三舅按捺不住了,埋,埋哪都行,入土为安,总不能这样停着。三舅的语气很硬但话很软,总管问他到底埋哪,他又吞吞吐吐说不出来。最后还是小姨做的主,按老娘的意思,回老庄,埋酸梨树下。

就这样,一行长长的队伍,几十辆车,鼓乐齐鸣,爆竹声声,朝着老庄的方向浩浩荡荡开去。

路上小姨和杨洋坐我的车。小姨迟疑了片刻问我,你大舅咋样了,会不会有危险?我说夜里我去了一趟医院,大舅在病房输液,戴着氧气罩,看着很严重的样子。我问医生了,医生说还在观察中,很虚弱,还没有脱离危险。小姨叹了口气,都怪我,你大舅本来身体不好,这几天又是熬夜又是担惊受怕,他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娘家路就算彻底断了。我没吭声。小姨又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啥?我们这样互相伤害?我还是没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在问我还是问杨洋。

灵车驶进老庄,停在酸梨树下,巨大的酸梨树让所有人驻足,仰望。

墓穴就在酸梨树下的水平地里,这里是外婆的自留地,她是小脚,去不了远处的田地,只能在这里劳作。这块地一半是外婆的菜园,一半种庄稼,有一年种玉米,有一年种土豆,还记得种过几年向日葵。可眼下,除了翻出来的新土,别的地方全是荒草。

下葬的时刻到了,大舅不在,三舅跪在最前面,其他人不分辈序,哗啦啦跪倒一大片,雪白的方阵,足足有五六十人。

棺材在丧葬队的绳索下缓缓落进墓穴,鼓乐重新奏响,礼炮齐发。有人点燃了纸火,火借风势,那些楼房、车马、牛羊、金山银山,很快便化作一团熊熊烈火。

送葬的人们开始发力,铁锹翻飞,黄土一锹锹落下,我听见小姨先尖叫了一声——妈,接着好多人开始大哭起来……我开始没哭,默默注视着一锹锹落下的黄土。黄土一点点升高,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我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一句话:人其实和庄稼一样,从土里出生,最后还要埋进土里,一茬接着一茬。想起外婆说过的话,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的人,我心里一酸,泪水哗一下就出来了。

过了好久,哭声逐渐停息,大家脱去孝衣,相互搀扶着上车。

所有人逐渐散去,杨洋不走,瘫坐在酸梨树下的石墩上哽咽,任小姨怎么劝都不起身。我过去拉扯她,我们走了,杨洋说,留下外婆一个人多么孤单。

车子驶出村口,过了河谷,到半山洼最后一个弯道处,杨洋眼泪巴巴,哥,让我再看一眼。我停下车,再回首,村庄淹没在丛林当中,房舍破败,荒草如林,只有高大的酸梨树没有变化,像一位老者,像一位巨人。

快到县城的时候,永强打来电话,说大舅不行了,让我们赶紧往医院赶。我一下子慌了,手一抖,车子摆动了一下。小姨说,开好你的车,这是意料中的事。杨洋叹息,真是祸不单行啊!小姨说,赶紧回,我要见他最后一面,他还没原谅我呢。

车子在路上飞奔,阳光穿过车窗,有些暖,有些刺眼,我戴上墨镜,眼角仍有一些泪花溢出。我强压着心中的波涛,可无法控制耳中的嘶鸣,一阵急促的声响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反复奔腾……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极其复杂而又特别可笑的问题,大舅如果去了,该葬到哪里?小姨如果去了,该葬到哪里?我和杨洋将来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