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到的时候天刚麻麻亮。浓雾笼罩着山林,金黄色的树叶若隐若现,路边上、草丛中全是湿漉漉的露水,寒气逼人。近年来气温不正常,才过白露,仿佛早已进入了冬天。
大舅、三舅、大姨夫、二姨夫、三舅妈、二姨、杨洋,还有我几个表兄妹,大家齐聚在杨村一家远房亲戚家。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有人接打电话,有人视频询问,有人相互讨论、抱怨……
大舅手中捧着手机,小姨的声音在视频里大声斥责,你看你,干了一辈子公事,操的什么心,让你照顾老娘,屁大点县城,能让一个大活人走丢?大舅无言应答,乌青的嘴唇不停发抖,我就去买烟的工夫……
别给我找借口,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全在你。
这不是在找吗,大家都在,警察也动用了,消防员也动用了,还用了无人机……
我这就去机场,你安排大家赶紧去找,这么冷的天,妈恐怕已经……小姨说着竟突然哭了,视频里哇哇大哭。
大舅挂断视频,“唉”了一声,摇晃着脑袋。忽然,他看到了我,眼睛一亮,晓峰,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刚到。
好好,杨村这边你熟,你联系一下,发动群众,让大家帮忙找,人多力量大。大舅眼底布满了血丝,眼神充满了焦虑。
我点了点头。
大舅又冲大家说,都不要慌,事情已经发生了,争吵解决不了问题,要冷静,现在关键的关键是找人,不是吵架。
能冷静吗?都这时候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冷静?三舅盯着大舅,大舅还想说话,三舅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和杨洋留下,其他人跟我回县城,两人一组,把县城再翻一遍,如果没有,回来再找;还有,永强去查监控了,看他那边什么安排,毕竟人家是警察,一切都听他指挥。三舅的话斩钉截铁,他对大舅已经无所顾忌,甚至失去了耐心。
三舅说完转身就走,其他人跟着相继离开,大舅愣在原地。
三舅妈冲我递了个眼神,我跟了出去。到大门口,三舅妈说,晓峰,看好你大舅,七十多的人了,高血压,糖尿病,可别再出点啥事。
我“嗯”了一声。
大舅还在原地立着,脸色苍白,目光痴呆。
我给村长打电话,村长说他不知道是我外婆,昨晚已经配合警察找了,村里村外都没有,现在他开广播,让大家到村周围、田地里、山林里再找找。
很快,村里的广播响了,安静的村庄变得紧张起来。
我忽然又想起火车上的那个梦,问大舅,外婆有没有可能回老庄?
大舅一听这话,低垂的脑袋缓缓扬起,有可能……她前阵子老念叨要回村里去,说她的玉米和土豆成熟了,要去收;她的老母猪下猪仔了,要去喂食;她柜子里的手镯不见了,要去找……我说你那是做梦了,老家现在啥都没了,就剩几间塌房烂院。她不信,说我骗她。
外婆不可能回去,监控显示她最后在杨村不见的,老家那么远,她即便记得路,也没力气走回去。杨洋说。
也是哦……大舅用手抓着花白的头发,一脸痛苦的样子。
我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也不远,开车半小时就到。我没给大舅说自己做梦的事,但总觉得心中有诸多疑问。
对,回去看看,你和杨洋一块去,不管在不在,看看就死心了……大舅说着突然泣不成声,杨洋也开始抹起了眼泪。
3、
在大喇叭的号召下,村子里人逐渐多了起来,人们在村长的带领下纷纷走向田野、山林……
我打电话给永强,问他到底有没有线索?永强说他又查了一遍监控,确定外婆最后出现在杨村。他这会儿已经带领警察往来赶了,很快就到。我说想回老庄去看看,永强说可能性不大,但看看也行,杨村要是找不见,只能扩大范围。
回村的路上我给杨洋说起火车上做的梦,杨洋说前天晚上她也做了同样的梦,梦见梨花开得正艳,老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外婆在酸梨树下晒太阳,外婆说,我再也不去城里了,都快闷死了。早晨起来她给大舅打电话,大舅说外婆没事,是你这两周没回家,想外婆了。紧接着下午就发生了这事。杨洋边抹眼泪边说,都怪我,我要是那两周回去一次,哪怕就一次,外婆也不会乱跑。
阳光从山岭间倾泻而下,山林在朦胧的光晕中泛着金辉。
我沉默不语,我何尝不是,我已经两月多没见外婆了,成天东跑西跑,不知道自己一天在忙啥。
大舅的脸色很差。我说。
可不,前段时间血糖飙升,住了几天院。大舅说他不怕死,他担心外婆,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也不年轻了。我顿了一下,问杨洋,二舅的事外婆是不是还蒙在鼓里?
嗯,外婆不知道,没人敢说。有时她问我,你二舅过年回来不?我说年前刚回来过,你忘啦?过段时间她又会问,掰着手指一个个问。
我叹了口气,一代又一代,那么多孩子,她怎么能数得过来。
车子越过山岭,跨过河谷,巨大的酸梨树,破败的老庄,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
杨洋感叹,多好的村庄啊,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旭升和红艳家不是还搞养殖吗?
早搬去新农村了,旭升在县城开羊肉馆,红艳爸在新农村带孙子。
我“哦”了一声,车子停在老屋门口。
老院子荒草丛生,西边的屋顶塌了,东边的土墙裂开了几张大嘴,堂屋像佝偻的老人,廊檐上挂满了蛛网,一边的门扇掉了,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杨洋想进去看看,我说算了,那是危房,不安全。
杨洋冲老屋大声喊,外婆——外婆——
空屋寂静,只有山洼里传来的回声。
我俩绕院落转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这里是我俩的根,我俩从一岁长到十二岁,从未离开过。小姨生下杨洋就没怎么带过,下海经商;我父母在矿区工作,上中学那年才接走的我。
酸梨树挂满了果实,果香扑鼻,熟透的酸梨落了一地,惨不忍睹。